听到喊声,院子里奔出一个腰扎皮带的瘦高个子女军人,差点被白色的石门槛跌倒。
仲弘书记连忙搀扶住,叫道:“君迁嫂子哎,做好事咯,你慢点走,好不好嘛?”
君迁红红的眼眶内,布满了血丝子。君迁说:“仲弘书记,你不晓得,赤芍这时候,突然又发起高烧,畏寒又畏热,像个筛稻谷的破筛子,在全身发抖呢,当真把我急死了!”
“不是说,赤芍哥哥,注射奎宁之后,身体好多了吗?”仲弘牵着君迁的手臂,说:“你快带我去见赤芍。”
京墨望着君迁,原来一百二十多斤的女人,她只剩下一付骨架子,外面包着一层黄色的皮肤,目前她的重量,不超过九十斤。看她的样子,卧龙山的早晚,随便吹来一股冷风,都可以把她吹倒。
走到赤芍的身旁,仲弘、京墨、剪秋看到,半昏迷的赤芍,全身裹在被子里,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四肢不停地乱抖,正在打摆子。
慌得君迁大喊道:“日新,日新!傅医师!快点过来,赤芍又在打摆子!”
京墨连忙捋起赤芍的右手臂,接过傅医师的注射针,在赤芍的臂肌上,深深扎了一针,将奎宁药水,慢慢地推入赤芍的肌肉里。
“傅医师,注射奎宁针,针头,一定要扎深一点,不然的话,容易引起金鸡纳反应。”京墨轻轻地告诉傅日新。
注射奎宁针之后赤芍,慢慢地停止打摆子,睡觉了。
仲弘看着三个多月不见赤芍,一米八五高的赤芍,秋收起义与南昌起义的队伍合师的时候,赤芍应该有一百四五斤。现在这个样,只剩下一个衣服架子,长发凌乱,眼窝深陷,两个腭骨高高地凸出来,下巴像是吊在嘴巴上。
君迁说:“对不起,请你们出去,我要陪着赤芍睡一段时间。”
京墨说:“君迁,作为一名医师,我晓得你,是怕赤芍同志畏寒畏冷,你将你的体温,传给他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京墨同志。”
“病人注射奎宁针以后,作为一名合格的医师,都应留在病人的身边,观察一段时间,看病人有没有恶心、呕吐等不良反应。傅医师太忙,只能由我观察病状。”
剪秋脱下薄薄的军装,钻进被窝里,搂着赤芍的腰,说:“君迁,我来陪着赤芍首长睡,你可以放心吧?”
认识君迁的人,都认为她是一个铁打的女汉子,从未看到她掉过眼泪。
此刻的君迁,眼泪婆娑,连忙说:“我放心!我放心!”
和赤芍首长并排睡在一起的剪秋,轻声问:“京墨同志,赤芍同志的疟疾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打摆子,一般分为潜伏期,寒战期,发热期,出汗期,间歇期。”京墨说到医疗知识方面,眼镜后面传出去的眼光,略微有点生动:“赤芍同志的病状,应该是进入间歇期。距离恢复健康,不远了。”
“有没有辅助治疗的中药方剂呢?”
“我在俄罗斯学的是西医。中医知识,我还不如你剪秋同志。”
“京墨同志,你太谦虚了。”
京墨走后,剪秋努力回忆老家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厚朴痞子的话。好像厚朴痞子曾经说过,疟疾,分什么正疟、暑疟、疟母。
剪秋又想起,浏阳来的凌泉副营长,曾经带来一名老同志,祖上三代都是行医的,安排在杜鹃的医疗队,天天带着青蒿老子,在罗霄山挖中药材,这个人,应该会治疗疟疾吧?
赤芍睡了一个多小时,咳嗽几声,推了推身边的人,说:“君迁,你帮我筛一碗茶水来,我的嘴巴皮,干得起泡了。”
剪秋迷迷糊糊睡了半个小时,听到咳嗽声,醒了。爬起来,说:“首长,您醒来了?”
赤芍说:“你是哪个?怎么是个男人?”
剪秋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是龙城县来的剪秋呢。”
喝过茶水,赤芍说:“剪秋,你来了,我的兴趣就来了。你和我说一说,老蒋手下三个的卧龙凤雏,张辉瓒、公秉藩、谭道源,你有什么观察?”
剪秋还未说话,仲弘、京墨、君迁三个人走过来。仲弘大嗓门,喊道:“赤芍同志,我陈仲弘,给您负荆请罪来了!”
赤芍学着仲弘的四川话腔调,说:“仲弘老弟哟,你讲的么子话嘛?都是革命的同志,哪来的负荆请罪呢!”
湖南潭州的赤芍,用潭州口音,学着讲四川话,讲得五分像,五分不像,把一帮人的肚子都笑痛了。平常不苟言笑的京墨,脸上的笑意,从眼镜里溅出来。
赤芍半躺在床上,从被窝里抽出右手臂,向窗外的群山一挥,说:
“我听战士们说,我们的队伍里,有人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得多久。我花了三个多月的考察,我得到的结论,是这样的,我们革命的高潮,即将到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了桅杆尖头的一只船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仲弘说:“赤芍同志,我专门去了一趟上海,能至同志、大鸾同志认为,我们犯了历史局限性集体错误。能至同志说,党的书记多负责任,绝对不是家长制。我以前说过,前委同志号召大家努力来争论,是犯了极端民主化的错误。京墨同志挑起路线之争,犯了企图挑起党内派别斗争的大错误。中央承认赤芍同志的领导是正确的,必须由赤芍同志主持工作。”
“君迁,你给我拿一支烟来。”
说是拿支烟,烟丝和旧报纸切成的卷烟纸,还在君迁口袋的油纸包里。君迁帮赤芍卷好喇叭筒,递给赤芍,点上火。赤芍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说:
“真理必须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我现在有个构想,是如何建立一支绝对服从党的领导,必须全心全意为党的纲领、路线和政策而奋斗的新型人民军队的问题。”
赤芍身体大差,仲弘请闽西特委的绍箕书记,找了一副担架,四个战士,送赤芍回古田。
赤芍躺在担架上,向绍箕挥挥手:“再见了,绍箕同志;再见了,日新同志;再见了,苏家坡;再见了,福音医院。”
君迁说:“赤芍,你忘记说,再见了,蛟河那个山洞。”
仲弘问:“君迁,蛟洋那个山洞,是怎么回事?”
“我们夫妻两人,初来蛟洋,住在一个乡绅的废弃的老宅最里边小阁子,一床,一桌,一灯,一砚,见证我共患难见真情的日子。出于安全,我们白天躲在屋后那个天然的山洞里,读书,写笔记,晚上偷偷摸摸回来睡觉。这两个地方,才是我君迁永远值得记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