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希然又陷入了相似的噩梦里。
颜色是褪了色的暗黄,像旧报纸一样。
她那时刚上初三,运动会那周周五学校提前半天放假,因为有司机姐,她就没有跟于淑兰说。
于淑兰有睡午觉的习惯,她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正要往自己卧室去,却忽然听到楼上某个房间传来窸窣的响声。
伴随着某种不知名的压抑喘息声。
那时她不通情事,又在学校刚学完急救,害怕是于淑兰突然晕倒犯了什么病,立刻冲了上去。
推开门,于淑兰跪在地上,穿着旗袍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按在身下。
她认得那个男人,是家里的司机。
看到她,于淑兰神情慌乱地起身穿好衣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男人也是一惊,立刻提裤子。
她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想吐,立刻转身跑下楼,“哇”一声在洗手间里全吐了出来。
于淑兰跑下来,过来碰她:“希希,你没事儿吧?”
她肩膀往里一撤:“你别碰我。”
于淑兰头发乱蓬蓬的,看着她语气几乎是乞求:“希希,不要告诉你爸爸,好吗?妈妈求你了,好吗?”
“那只是个游戏,希希也不想看到爸爸妈妈离婚的,对吗?”
“妈妈给你跪下了,求求你——”
她觉得胃酸都要被呕出来,只是有些无力地说:“爸爸有权知道真相。”
奶奶曾经说过,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宁愿要清醒的痛苦,不要沉迷于混沌的幸福。
无论于淑兰怎么说,她还是回了自己房间,打电话给仲广才。
仲广才很快回来,先是立刻解雇了那个司机,然后当着她的面狠狠给了于淑兰一巴掌。
但仲广才却没有跟于淑兰离婚。
他们大约拉扯了半年时间,仲广才在一个晚上来到她房里,跟她说:“希希,你再长大一点就明白,人生中很多事难免要妥协,我已经原谅你妈妈,也希望你能彻底忘掉这件事。”
她尊重父亲的选择。
但在那之后,于淑兰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每次见到于淑兰,她都会想起记忆里那么一幕,只会觉得恶心。
而于淑兰也彻底厌恶了她,对她的态度在冷暴力和辱骂之间反复横跳。
这件事也带来了另外一个后果,直到跟霍新谈恋爱时她才发觉。
那时他们大约谈了半年,某天下课后她去霍新学校找他,恰好看到他在学校门口跟一个女生说笑,不知他说了什么,女生仰头笑得很开心。
转头看到她,霍新倒也没紧张,径直朝她走过来,把她搂在怀里挺大方地说:“这是康继哥女朋友。”
她点一下头,那女生夸她漂亮,然后便说去找康继。
那女生走后,仲希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从霍新怀里挣脱了出来。
她表情明显不对,霍新一下子就猜到了。
他像是觉得好笑,撑着她肩膀问:“你不至于为这个吃醋吧?她可是康继哥女朋友。”
仲希然看着他:“所以呢?接触起来就可以没有分寸了吗?”
霍新顿一下,像觉得一头雾水。
仲希然那一刻仿佛应激。
她闭着眼说:“康继哥的女朋友是什么护身符吗?如果你处理不好跟女生之间相处的分寸感,我们就分手。我很介意这个。”
那是她唯一一次跟霍新提分手。
霍新像是有点气:“我怎么了?我做什么了你就跟我提分手?分手在你嘴里就这么轻巧吗?”
仲希然转身便走。
霍新想也没想就追上来,他明显憋着一股气,还是拉住她的手:“说清楚行不行?我都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不就多跟她说了两句话么?”
仲希然说:“是,只是多说了两句话,我也无法忍受。”
霍新像给她气笑了:“你怎么不讲理啊?”
仲希然又要走,再度被他拉住。
他像是有些无奈:“这么能吃醋?好,我以后注意,不跟女生多说话了行不行?”
霍新长相干净温柔,性格也温和,所以学校里其实经常有女生凑过来跟他说话,或者找机会让他帮个小忙。
以前如果顺手,他都不介意帮一把。
但自从这次之后,他基本上就没怎么理会过身边的女生。
后来仲希然才知道,她这种应激反应,可能是某种情感创伤后形成的感情洁癖。
只要感情里掺杂了某种杂质,有时候哪怕是正常的,她都格外难以忍受。
梦里场景变幻几次,忽然到了医院走廊。
她看到了祁斯年的脸。
盛佳扑到祁斯年怀里,哭得泪如雨下:“我妈怎么办?斯年哥。”
祁斯年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眼里有心疼:“别怕,这不有我吗?”
盛佳用手搂住他的腰,他就那么一动不动抱着她安抚。
片刻后,盛佳在他怀里仰头,去吻他的唇。
他顿了一下,方才缓缓推开她:“不要这样,我结婚了。”
盛佳说:“我不介意的,斯年哥。”
盛佳吻上祁斯年之前,仲希然倏地睁开眼,醒了过来。
眼泪打湿了半张枕头。
她一颗心一阵抽疼,看了眼时间,凌晨5点半。
又是类似的噩梦……
已经两个月了。
兜兜转转两个月,她再度回到了罗马。
她擦掉眼泪,平复心绪,起身喝了口水。
拿出手机,收到祁斯年不久前发来的微信消息:「不用再换地方躲我了,你不同意,我不会再去找你。」
仲希然心口一疼。
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
这两个月祁斯年一直在找机会见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见祁斯年。
她很怕,很怕听到祁斯年亲口解释当时的情况。
很怕从祁斯年的口中印证他对盛佳仍有怜惜,她知道自己受不了。
她就只能这么一直拖着不见他。
知道祁斯年要来,她就立刻拎着行李换下一个城市。
如今他说不会再来,不是正合她意吗?
为什么她又这么难过?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
仲希然走出酒店,漫无目的地往外走。
罗马的12月有些冷。
她裹紧身上的大衣,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忽然看到前方一座砖红色的教堂外有零落的行人在排队。
仲希然打开地图,发现前方的标记:basilica di Santa maria in cosmedin(科斯美汀圣母教堂)。
很巧。
是《罗马假日》里真理之口的狮子教堂。
祁斯年曾经说过,年底就陪她来这里,还把这一项列入了他的计划里。
不知不觉已经年底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忽然被拉得很远。
教堂外人不多。
仲希然跟着人流排队买票进入教堂内部,走到了真理之口面前。
旁边工作人员用生硬的英文提醒她:“30 seconds.”
拍照时间只有30秒。
仲希然却没有拍照。
她站在真理之口的狮子面前,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都觉得,站在这里的应该有两个人。
她眼睛忽然有点酸。
身后的人开始提醒她:“时间到了。”
她转身往外走,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雾。
走到教堂外,天气忽然下起了小雨。
她抿了下唇,转头忽然看到路边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朦胧的雨雾里,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站在路边,正在点烟。
仲希然恍惚了一瞬。
是祁斯年吗?
仿佛察觉到什么,他倏地回头,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希希?”
是霍新。
[注: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都觉得,站在这里的应该有两个人。——改于王家卫《春光乍泄》,原台词为: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都觉得,站在这瀑布下应该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