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你和缘一穿好衣裳,推开纸门往外看,院子里果然一片白雪皑皑,有散乱的雪花飘到木质的回廊上,在靠近院子的边缘处凝成薄薄的一层寒冰。
“呼——”
你和缘一的呼吸之间,有白色的雾气时隐时现。
你昨天淌鼻血的鼻子,没多久就止住了血,今日吸到外头的冷空气,有一股刺痛呼吸的轻微痛楚;对此,你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用斋饭的时候,过来的僧人告诉缘一,说父亲昨日彻夜祈福,早上回了寮房休息,预计中午起身,吃完午饭就带缘一归家。
“继国大人十分虔诚,给寺庙里捐献了一大笔香火!”
带话的僧人面上带笑,看缘一的目光里也带上欣赏的神色。
这两日招待继国家的父子,铁人师父给你放了两天假,于是你上午得以有空闲时间,与缘一待在待客的院子里相处。
这段时间里,你最想做的事情,当然是和缘一比试剑术。
他这次来寺庙,随身佩戴了刀兵。
见你有兴趣,缘一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拿给你看;是城里铸兵师最新打造的作品,你此前从未见过,刀身刚好是你的一臂长短,刀刃已经开封,在冰雪中闪着凛冽的寒光——是一把花费了心血、专为缘一准备的优秀兵器。
你尝试着挥了两次剑,沉重的铁制兵器,带动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发出有气势的“唰唰”声响。
缘一在一边向你解释:“父亲说,我的剑术需要更好的武器,因此委托铁平大师为我制作了这把剑。”
你收剑入鞘,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继国家的继承人时,武道修炼的开端也是用的袋竹刀,后面技术有进步了,才换成材质更加致密的木剑。
在你失去继承人资格前,教导你的先生曾经衡量过你的水平:“……再练习2年木剑,就可以换成正式的铁制兵器了。”
当时的你对武士们腰间的佩刀充满期待。
即使是现在,好不容易在清水寺中争取到一把木剑的你,对高级武僧腰间的正经刀兵,依旧抱有野心与欲求。
你的武道之路,偶有波折,也算顺风顺水,前几日武僧们比试之时,你是唯一在铁人师父手下撑过10招的人,众人对你的表现赞不绝口。
只要没有缘一做对比,你该一直保有昂扬的斗志与热情,在武道之路上不倦探索下去的。
只要……
你将佩刀还给了缘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面带微笑地夸赞他:“不愧是缘一啊!”
同胞的弟弟就接过刀抱在怀里,略微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啧!
你转开视线,找来两把袋竹刀,向他提出切磋的要求。
还在继国家的时候,缘一展露武道天赋之后,在你的强烈要求下,他也有不情愿地和你私下切磋过,结果不值一提——你每次都输了。
也是在一次又一次轻易的失败之下,你不得不认清自己与他的差距。
现在快半年过去,在同龄的武僧之中,你优秀得引人注目,只是于你而言,在庸人中突出并非你的追求,和他们的比较更是毫无意义。
你与缘一拿着袋竹刀来到院子里,两个人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踩出同行的痕迹。
你们互相摆好对敌的架势,你的心神绷得很紧,双眼紧紧盯住对面的缘一;和过去比试时的兴致缺缺不同,这次的缘一看上去同样跃跃欲试。
说不上战斗开始时到底谁是先手——
你充满战意,不惜用上尚未完全掌握的呼吸技法,在你气血上涌、小腿用力的一瞬之间——
“啪!”
你甚至没有看清对手的动作!
难以置信的速度。
难以置信的力道。
难以置信的准确。
“啊!”
仅仅一击,你已经发出丢脸的痛呼,捂着手腕跪倒在了雪地里;你的袋竹刀丢在一边,雪白的僧衣落在刚刚的脚印里,灰色的雪水浸透进去,很快将寒冷的温度传递给你,一路沁到心脏。
你呆呆跪在雪地里,与手上骨头断裂样的疼痛相比,精神受到更大的冲击。
——只一击!
——你竟然丢掉了武士赖以生存的武器!
——缘一他……
“啪嗒。”
身后的缘一扔掉了手上的袋竹刀,赶到你身边,跪下身子。他热乎乎的、原本拿刀的手伸出来,捧起了你冰凉的、疼痛的、高高肿起的手。
“兄长大人……”你呆呆地看到缘一把你的手捧到嘴边,笨拙的、对着肿起的部位呼着热气,“抱歉……”
他的气息在寒冷的冬日里融成淡淡的白雾,打在你的手上,留下又痛又痒的奇怪触感。
两双手放在一起,在这么近的距离,你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手上日渐粗糙的皮肤,细小的破口(你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而缘一手心的皮肤白皙细腻,掌心干燥温暖,像是上好的丝缎贴在你的手上;是一双平民之子劳作干枯的手,和一双贵族之子养尊处优的手……
“……”
你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几乎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你才终于回过神来,并且立刻的,因为缘一亲密的姿态而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我没事。”你僵着脸,想要将手抽回来,可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抽动,缘一甚至下意识将你的手更加握紧了,下一个抽动他才反应过来将手松开。
你将疼痛的手勉强屈伸了一下;缘一袋竹刀的击打点很有技巧地控制在你的虎口处,只一瞬间的疼痛以至于泄力握不住刀,现在屈伸两下,疼痛感已经缓解许多。
所谓骨裂般的疼痛,在并未骨裂的当下,不过是你为自己当时的弃剑找的借口罢了。
你用另一只将缘一的手拉过来,摊开他的手指看向手心——你的感觉没有错,他手掌与手指相接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茧;每日练习的你对这一处的茧最熟悉不过,是剑茧。
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那一层茧,在确认的同时,你只觉得心脏和大脑都已经僵在了身体里,嘴里发出的声音也显得呆板僵硬。
你木愣愣地询问道:“你在家里,一直在练剑吗?”
缘一有些害羞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飘飘摇摇地进入你的耳朵里:“因为这是……兄长大人所坚持的武道,所以我……我每日都在坚持不懈地锻炼自己……”
“别说了!”
你控制不住地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诶?”缘一的手指受惊似地微微蜷缩,轻轻拢住你的手。
拢住你有厚厚剑茧、有劳作伤痕,却依旧是个失败者的手。
你收回手,在缘一纯然不解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因为……是你所坚持的武道?
所以……坚持不懈的锻炼自己?
你——难道……
你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在回响着:
——难道,你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出生在这世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