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证的时机很快到来了。
是旬末的前一天,缘一少爷又打算一个人去继国城乱转,他走到府门处,突然意识到舍人的跟随,就转身对身后的舍人摆出驱赶的手势,想要将他打发走。
缘一少爷向外晃动着手掌,态度不知道该说是认真还是散漫。
舍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缘一少爷的行为像在驱赶猫狗一样……
他很努力才控制住表情,做出顺从又坚定的样子:“绫人就是因为没有经常跟随在您身边,才被继国家退回,请您不要为难我了。”
他说着,眉毛下撇,嘴角也压了下去,眉宇间流露出担忧与悲戚。
——如果被赶走的话,人生就完蛋了!
这副神情传达了以上意思。
缘一:“……”
不过一旬的时间,舍人渐渐有点摸清了主君的性格;吃软不吃硬,有点呆也十分直脑筋,不算很好相处,但也不至于故意为难人,有时候讲道理也说不通,那就用软弱的神情去请求他,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
果然缘一少爷看了他一会儿,原本打算甩掉他独自出行的脚步就犹豫了。
继国家未来的家主微微低着头,压低声音,像是怀揣严肃的秘密那样,严谨地告诉舍人:“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兄长。”
舍人立刻顺从地点头。
于是他获得和主君一起出门的资格。
在山田家,绫人和舍人提起过,说缘一大人有时候会甩掉所有人出门,可能就是在街上乱转(现在城里街上的人都对他很熟悉),也可能有其他的小秘密——总之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会一个人行动,不喜欢有人作陪。
岩胜少爷似乎对这种爱好十分不满:“若有不便需要人服侍呢?也不是没给你配备近侍……”
正是在这种不满之下,他对散漫的绫人就无法忍耐了。
因此,舍人绝不会重蹈覆辙。
他带着紧张与好奇,跟着缘一走出了继国府,在主君的带领下,在继国城的大街小巷中转过几个弯,走过几条街,到了远离闹市的僻静处,就看到缘一少爷推开一座古朴院子的大门。
舍人隐约察觉到目的地的时候还有些惊诧。
他们来到的院子一看就有些年岁,建筑用料扎实,房屋形式古朴大气,有种岁月沉淀的高雅质感。
总之不像平民人家。
再结合现在缘一少爷的年岁、身份,以及他总是独自出行、鬼鬼祟祟地前来……
舍人几乎下意识猜到,房舍里面说不定藏了一位娇美的贵族少女,每日守在这里等待与继国少城主的相会……
没有比这更合理的推测了。
然而实际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胡子斑白、脊背佝偻的坏脾气老头,看到缘一就撇撇嘴,吹胡子瞪眼地打招呼说:“来啦?”
缘一少爷点头:“是。”
“继续上次的打磨吧。”
“是。”
等老头注意到缘一身后的舍人,就微微睁大了眼睛,抬高声音斥责道:“我不是说过,不准带人过来的吗?”
缘一少爷就微微低头解释:“舍人是有分寸的人,他不会乱动。”
“哼!”老头大为不满的冷哼一声,似乎想要发脾气,咂咂嘴,又按捺下去,道,“要是把我的工作室弄乱,你下次就不要来了!”
缘一少爷坦然地点头,表示接受这个提议。
舍人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大为不解。
等他静默地跟着缘一少爷进到所谓的工作室,看到缘一少爷拿起一节竹木,又拿起另一边的砂布进行打磨,动作中有进行过千百次的娴熟。
舍人站在一边,看着工作室里形形色色、被整理摆放在绢布里的竹笛,不得不感到惊诧。
“缘一大人……”他实在忍不住,凑过去轻声询问起来,“您在学习制笛?”
缘一少爷手中是一节大约半米长的紫竹木,尚未打音孔,表面在竹节处还有些许扎手的毛刺,他正耐心地用砂石、砂布和油脂进行浸润打磨,眼中只有这一切,心无旁骛,认真又专注。
如果他在文学课上也是这种态度,相信教授的先生会老怀大慰,立即流下感动的泪水来。
舍人观察了一会儿,就越发确定起来。
缘一少爷他,绝对是个熟手!
大概是觉得已经将人带到此处,就要有告知的义务,缘一在动作的间隙里,简短地告诉舍人:“这是制笛大师竹取先生的家,我拜托他指点我制作竹笛。”
竹取……舍人眨眨眼,似乎在坊间听闻过这位先生的名号,是个有名的制笛匠人。
可是……
为什么继国家的少城主要学习制笛?
舍人如何回想,都不记得缘一少爷有表现出对笛子奏乐的热爱,绫人也并未告诉过他这点。
甚至这旬的乐理课……教授的万轶先生明显也放弃了对缘一少爷的教导。
所以……
舍人的疑惑快要写在脸上,缘一看到后,踌躇一会儿,手上麻利的动作都渐渐停顿下来。
他其实并无特别亲厚的友人,因此也不明白如何与舍人相处。
一切只能凭借感觉行事。
缘一握着手上的竹笛粗胚,悄悄告诉自己的近侍:“我在为兄长准备礼物,你不要泄露出去。”
舍人心中依旧不解,也下意识地一口答应下来:“是……”
他想,这种事情应该没人有兴趣关注。
但很快,某一次岩胜查问工作的时候,大概是顺嘴的一问:“缘一有时候会在城里乱跑,你没有被他抛下吧?”
“我一直跟随着缘一大人。”
“嗯,这倒是很不错……他有去奇怪的地方吗?”
舍人:“……”
未曾设想的局面出现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番查问发生时,缘一少爷坐在院子里,因为文学考试一塌糊涂,被兄长勒令拿着书本温习功课,看背影有些生无可恋。
他并不清楚每次兄长会询问他的近侍什么东西。
似乎也并不关心。
事无不可对人言。
缘一少爷在很多事情上,总是表现出这种宽广的胸襟与洒脱的态度呢!
偏偏现在,岩胜少爷随口的一问,正好就问在了他不可对人言的事情上。
——该如何回答呢?
舍人犹豫了。
在他之前毫无隐瞒直截了当的问答中,这一分温吞的犹豫就格外显眼。
连岩胜少爷身后的雨都好奇地抬起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岩胜少爷手里的笔也停下了。
在清水寺长久的生活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偶尔抄录经书的习惯,闲暇时候写两笔,权当练字静心。
岩胜少爷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舍人。
“……”
“……”
一片短暂的沉默中,面对岩胜少爷的目光,舍人内心开始摇摆起来。
——该怎么办?如果岩胜大人坚持追问,自己该如何回答?
——身为山田的后裔,他要忠于继国,忠于继国的谁呢?是继国第一的武士?还是继国第一的谋士?
——不回答的话……自己会被赶回家吗?
在舍人眼神闪烁着,快要开口给出决定的时候,岩胜少爷收回了目光。
他重新落笔,说出的话语显得漫不经心:“算了,不用全部都告诉我。”
舍人心里抹了把汗,心神晃动间,他放松下来,直直地问了个傻问题:“您不继续问了吗?”
“看你很为难的样子……缘一有特意嘱咐过你?”
舍人:“……”
——这是可以说的吗?
犹豫之间,他又吞吞吐吐、眼神闪烁起来。
上首的岩胜少爷自然就明白了。
他带点好笑地轻飘飘开口:“长大的弟弟有些秘密也是正常的,他开心就好。”
舍人:“……”
在岩胜少爷这份轻飘飘的传达里,舍人突然感觉,他昨日辗转反侧的那份忧虑与激动,都被映衬成了一个肥皂泡样的笑话。
在阳光下轻轻一戳,就破掉。
院子里的缘一少爷还在为了文学课本而苦恼。
屋子里的岩胜少爷抄写的经文规整平和。
这片屋舍之间,这对兄弟之间,其实十分简单。
不知怎么回事,舍人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还穿着女孩子的衣裳,和哥哥淋雨归来的那次。
是他祈求绫人带自己去参加城里的庆典,绫人在他的央求下毫无办法,做足了万全的准备,终于牵着他的手一同出门。
结果他们没有看到烟花,没有捞到金鱼,连叫卖的丸子都没有吃上,就迎来了一场突然的大雨。
绫人带了伞,并且将撑开的伞完全笼罩在舍人的身上。
“得赶快回家才行!”
这么说的绫人将他背在背上,踩踏着积水,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可舍人还是病倒了。
病中他发热昏迷的时候,隐约听到父母对哥哥的责骂,他想要起身去解释,却连喘息都感到艰难,自然没有起身的力气。
——会死掉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感到难过,也感到难受,但如果死掉可以不再这样难受,好像也不是不行……
至少,父亲、母亲,还有绫人,他们不需要再一直一直为他担忧了……
他记得那天晚上昏黄的灯火,窗外不歇的雨声,隔壁屋母亲压抑的抽泣,还有……
还有湿漉漉的绫人来到他的床边。
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蜷曲着贴在脑门上,总是开朗大笑的脸上却不是往常熟悉的表情。
“舍人……”
绫人将湿漉漉的脑门贴在舍人发热的脑门上比较温度,他动作的时候,就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舍人的发间。
完全无法忽视。
“……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他总是傻乎乎厚脸皮、闯出祸事就笑得阳光灿烂,让人无法继续责怪下去的笨蛋兄长……如果不开心就会吱哇乱叫、胡乱地惹人注目讨要安慰的笨蛋兄长……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个夜晚,明明悲伤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只是默然无声地流下眼泪来。
声音里却藏不住哽咽:
“……下一次,一定要带你快乐地参加庆典……”
在昏暗的烛光中,舍人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绫人……
啊……
果然是个笨蛋呢!
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会自顾自地责备起自己来。
所以才会哭得这么伤心吧?
这张陌生的、悲伤的、自责的脸,一点都没有往常的英俊帅气了。
可恶啊——
就是有这样的家伙存在,他才会这样难过!
也是因为有这样的家伙存在,即使一直难受下去,他也没有办法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