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重时,总是缘一陪伴在她的身边。
母亲大概因此得到许多慰藉,所以即便在病中,也总是注意形象、态度温和地与你说话。
父亲病重时,缘一也有侍疾之时,可惜总是没坐一会儿就把床上的父亲气得咳喘不止,被急匆匆叫来的医师再三诊断,确认情况之后,犹犹豫豫劝说继国家的父子。
医师的用词很是委婉:
“既然是要养病,还是不能故意生气啊……”
谁会故意生气呢?
可要是主动将缘一摆在面前,生气就成为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
所以,对缘一来说,可能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因一种莫名其妙的嫌弃,他就被父亲轰出了病房。
幼子实在气人,与之相比不会故意惹人生气的你,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就多了许多。
一开始,父亲还会关心地询问你一些城内事务,对某些处理加以建议;
后来看你做得越来越顺手,他就顺理成章地闭了嘴。
可你对于现在继国家的职责分配,内心并不感到愉快。
“这些……应该是城主关心的事,我来处理是否越矩?”
刚上手的时候,你曾经如此提出疑问,表明自己愿意远离权力的决心。
可惜父亲置若罔闻:“缘一是个蠢货,想不明白的。”
对于分明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继承人,父亲却致以相当辛辣的评价。
你张张嘴,无言以对::“……”
所有事先准备好的谦辞,在父亲毫不留情的回应下,都显得软弱无力起来。
你沉默的当口,父亲又补上一句:“……好在他的确战力无双,只要保证这一点,继国的未来就会在他手上。”
“……”
“至于你……”
父亲的目光轻飘飘从你身上滑过,他越发暗淡的瞳孔中映出你的身影,可他并不在意。
病重的男人以一种无所顾忌的随意态度,说出玩笑一样的话语:“辅佐还是操控都随便你……反正那个蠢货搞不清楚区别……”
“……”
简单两句话,你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偏偏父亲似乎完全没注意刚刚那番话对你造成的影响,他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与算计,继续说下去:
“我将如此光辉的局面交到你们手上,有无双的战力,也有优秀的谋略,继国的未来不会差……”
而此时,你的节奏还在父亲的前一句话语上:“您刚刚说……操控?”
父亲很不满似的瞟了你一眼。
好像觉得你的大惊小怪很是烦人。
从父亲躺倒在病床至今,这个男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比如空前的衰老,空前的衰弱,空前的……思维跳跃。
缘一刚开始将印章托付给你:“父亲说,有问题就找兄长帮助我。”
你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战后的文书工作过多,缘一的确不善此道,偏偏父亲麾下的几位家臣又因战功赏赐各自怀有私心,因此不便托付。
案上急需处理的函件越堆越高,无奈之下,你只能暂时接手过来。
继国城内,大家忙着处理战后的封赏,暂时无人对此发出异议。
可你当然明白,现在这局面,错位的权力与地位,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当然也只应该是权宜之计。
可是,病重的父亲,刚刚似乎做出了不得了的发言。
“操控……?”
舌尖吐出声音的同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将词语与缘一的身影联系起来——是你从未设想过的画面,因此这蹊跷的联想根本无法彻底成形,只能在你大脑中留下一层浅浅的错位剪影,然后被其他更多的记忆轻易遮掩。
你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如果是为了试探你的玩笑话,性质未免也过于恶劣了。
可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你的困惑与纠结,在你的疑问声中,他以让人厌恶的淡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虚弱又漫长的气息随着叹气之声汇入这暖融融的室内空气中,连带着你鼻尖的药草苦味都更加沉重,整间不透风的卧室就愈发憋闷窒息起来。
病重的武士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借这个停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就和你讲起故事来。
他说:“岩胜,在缘一展现天赋之前,我原本十分看好你,你一直很优秀,除了偶尔有些心软,大体上符合我对继承人的期待……”
他说:“但缘一的天赋远在常人之上……他的战力,已经超脱【人类】的范畴,在这样的家伙面前,其他考量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说:“继国注定在他手上崛起,这无需置疑,只有一点让我担心——他实在过分愚钝,固执的愚钝!”
他说:“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教导他,让他明白什么位置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却没想到合适的办法,直到他把你要回来……”
他说:“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继国注定在缘一手上走向辉煌,至于继国的意志到底是你还是他,我并不在意,你们都是继国……”
他说:“缘一是一把很好用的刀,你应该最能体会到这一点吧?至今为止,我没见过比你更会驱使他的人,我想,你们以后会配合得更好……”
他说:“岩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
父亲和你说过许多次的“岩胜,你明白吧?”
或者意思类似的问句。
内在含义都一致,是想确认他的思想是否在你身上得到完满的延续。
你小时候长在父亲的手里,他的一言一行在你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所以,并未辜负他的期望,他如此询问的时候,你往往就真的领会到他的意思。
这一次同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问答,你却宁愿自己完全不明白。
并未因继国现任家主默认的权力授予感到高兴,也并因为父亲姗姗来迟的认可感到愉快,你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脑海中却汇聚起冷凝的霜雪。
你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那样理所当然地在话语间,轻飘飘地安排下你与缘一的命运,如同棋手在棋盘前排布棋子,黑子与白子互兑,指尖只有冰冷的价值衡量。
父亲他……实在是优秀的贵族。
理智上,你再一次明确了这一认知。
可与此同时,你胸中却燃烧起冰冷的愤怒,怒火灼烧理智。
你总是顺服低下的脑袋抬起来,目光不敬地直视向继国家主,这个形容枯槁缠绵病榻的男人。
不过是世间一只苦苦挣扎的虫豸,却在不自量力地指点夺目的太阳。
他实在是……搞错了现在的处境吧……
你听到自己冰冷的质问声响起:“你把缘一,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