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东升亲手取过纸巾,托在王珏的下巴上时,老爷子却也没有立即吐出憋闷在胸口的痰。
那具身体已经十分苍老了,脆弱又衰败,好像一面前后透风的墙壁,已经经不起任何摧残。
可是剧烈的咳嗽,却会对肺部造成极大的冲击,连带着影响到肋骨与肌肉,从而对肉体带来极大的伤害。
整整咳嗽了一分钟的时间,王珏终于将一点豆丁大的东西咳了出来,那东西极浓、极黄,却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将那秽物丢进垃圾桶里,王东升的心却突然痛得更加剧烈了起来。
白肺所带来的最直观表现,就是喉中痰鸣,如今爷爷的每一次呼吸,都比拉风箱的声响更大,而这代表着的,就是他的气管乃至于相当一部分肺,都已经被秽物给占满了。
那满满当当的秽物,如今却只排出来如此之少的一部分,王东升难以想象,如今的老爷子,到底在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楚。
心痛归心痛,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
母亲识趣地让开了位置,王东升赶紧坐下,掏出那本书和那个崭新的证件照,在爷爷的眼前晃悠着。
“爷爷,你看,这是我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今天才拿到手,新鲜热乎的,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这下知道了吧?我写的那些东西,老板们是认的!作协都承认我了!”
忍住了哭腔,王东升强行憋出一张笑脸来,把那张自己好不容易做好的假证书,在王珏的面前晃了晃。
刚才本因咳嗽而消耗了大量体力的王珏,在看到这张证书的时候,突然精神了许多,瞪大了眼睛看向证书,嘴巴微微长着,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却依旧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看见爷爷的手微微动了动,王东升立即领会,于是赶紧把那张证书塞进了被子上爷爷的手里。
看见王珏的手在那张证书上摩梭着,虽然动作很小,也没什么力气,可病房里的人却同时会心地笑了笑。
还是孙子懂爷爷,隔代亲这件事,不是虚的。
紧跟着,王东升又掏出那本自己印刷装订的书,摆在了王珏的面前,指着封面,仔仔细细地介绍了起来。
“你看,看这个,这就是我写的小说,今年出版的!本来早就拿到样书了,就是想着等到会员证来了一起给你看,才完了几天。”
“这本书叫《向阳街》,写的是我小时候遇见过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儿,当然里面也虚构了不少东西,爷爷你别见怪啊。”
“你好好养病,真的,等你病好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
说这些话的时候,王东升的声音不停地颤抖着,泪水也再一次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好几年前开始,爱书的爷爷,就基本上不看书了。
老爷子对外宣称,自己的眼睛老花了,看不清东西,但王东升明白,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影响,让爷爷哪怕看了书,也很难记住。
每天白天,爷爷都会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视机里的电视剧,哪怕早就看过了好几遍,却每一次都像是新的一样,很是好奇。
王东升的动作很轻,他把那本书放在了爷爷的另一只手上,书的封面上,是一朵向着阳光盛开的葵花,开得灿烂,无比耀眼。
这一次,王珏只是伸出手摸了摸书的封面,就垂了下来,没有再碰。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王东升准备让出位置来,这样姑姑、母亲和父亲,或许还有话要与爷爷说。
可就在这时,他只觉得手中受力,紧跟着就看见,爷爷捏着书封的手,再次放了下来。
紧跟着,一股微弱的声音从爷爷口中传来,王东升不由得眼神一凝,当看到爷爷的嘴唇动了动时,他不由得心神震动,紧跟着便立马俯身贴了上去,凑近了爷爷的喉咙,想要听清楚老爷子到底说了什么。
“爷爷……您说,我在听……”
耳边只有极其微弱的声响,王东升不由得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抛却一切杂念,只为听清楚那一丁点声音。
而后,他听见了。
“一切……一切从简……垫棺作枕……”
王珏一共只说了十个字,而后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缓缓地抬起身来,王东升凝重无比地看着爷爷,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
这是遗言,是爷爷拼了命给自己留下的遗言。
或许爷爷已经清楚,自己大限将至。
此时此刻,王东升的表情愈发复杂了起来,哪怕自己万般不愿意承认,可爷爷自己却亲口说出了预兆,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精神顿时恍惚了起来,却再一次被拉回现实,王东升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爷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小拇指,他用尽全力,却也不能给自己造成哪怕一丁点疼痛。
他清楚,这是爷爷对自己最后的呼唤,也是请求。
没有犹豫,王东升点了点头,十分用力,万分坚定。
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
一股微弱的气,从王珏的口中缓缓吐出,他松了口气,也松开了手。
心头沉甸甸的,王东升向后满满退去,他要将爷爷刚刚对自己说的话,说给父亲听。
却在这个时候,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骤然传了过来,病床上王珏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好像是燃尽的干柴正在用最后一丝丝燃料,想要灼烧出最后一点点火光一般。
姑姑王琪顿时慌了,直接哭出声来,而徐慧的反应更快,立即抽出纸巾,拖在了王珏的下巴上。
王东升反应更快,他一步跨出就又回到了床头,伸出手直接托起了爷爷的后背,只为了让其排痰的时候,能更加轻松、舒服一些。
“哥!快去找大夫啊!”
一股哭腔骤然从姑姑的口中爆发了出来,紧跟着却突然弱了下去。
就在王岩站起身来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会员证上面的王珏,突然伸出了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女儿的手心。
猛烈的咳嗽仍在继续,王珏抓着女儿的手,看过来的眼神,虽然痛苦,却满是坦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丝轻松。
王东升看到了那个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哭了出来。
“爷爷,使劲儿,用点力,你一定能咳出来的……”
说着话,他的声音却愈发微弱了下去,一只手轻轻拍着爷爷的后背,却眼睁睁看见爷爷摇了摇头。
此时的王珏,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有限的气力,以微弱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已经全然接受了当下的一切,让儿女子孙,不要为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