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揉揉泛酸的眼,一股困意席卷全身。
“你可得挺住,挺大一人,在路上睡大觉,待会儿来个马车碾过去,可没人扶你。”沈昱见方宁眼睛半闭,昏昏欲睡,差点撞上路边来往的马车,急忙拉着她胳膊提醒。
方宁打了个极大的哈欠,朝沈昱的钱袋里掏了几文钱买蜜饯,甜酸的滋味充斥口腔时,才重新有了精神,“案子破了,总算能睡上一觉。”
她抬腿往客栈走,却听见右侧的暗巷里有女子戚戚的哭声。
其实两侧的街道吵嚷声不绝,若不是方宁天生耳力惊人,根本是听不见的。
她本着女子不帮女子天打雷劈的道理,拐进暗巷,却没想褚凤先她一步赶来。
褚凤的声音极温柔,如春雨驱寒,让人顷刻放松戒备,“小娘子,你是遭遇了何事?”
那哭泣的娘子抬头见了眼褚凤,下意识地信任,和盘托出,“我家道中落,被丈夫抛弃,带着休书来寻兄长,谁知撞上了小贼抢劫,将我的休书一同掠走了。若我没有休书,便是逃婚,给家族蒙羞,不如撞死。”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起了身就要往石柱上撞去。
褚凤一把拦住,不多作解释,只问一句,“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小娘子指了城西的方位,低声道:“走了约莫半柱香。”
“那他跑不了,在此地等我。”褚凤的话极其自信,话音落下,人已如游龙飞燕,轻巧地攀上墙檐,追了出去。
方宁就在拐角的暗处看着,朝着褚凤的方向瞧去,心叹道:“好功夫啊。之前还真是深藏不露。”
她似乎脑海中回忆起什么,吩咐沈昱照看好那小娘子,一同追了过去。
她到时,恰好看见褚凤在与那小贼缠斗,说是搏斗,实则是褚凤单方面的压制他。
小贼的左手与右脚被褚凤用行囊的布袋捆住,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扔在了无人的街巷里,嘴边还塞着布帛,呜呜咽咽叫不出一句。
单凭褚凤利落的动作,方宁心中猜想已然印证。
今日凌晨公堂之上,褚凤口口声声说她赶到之时,谭智威已经烈火焚身,无法解救一言,纯属谎话。
凭借褚凤的武功,但凡她想救,赶去火海里救下谭智威,将他扔进湖里,快速降温,一来一回,都不会伤到自己分毫。
可她选择不救,是积怨已久?还是刻意为之?
方宁按下心中犹疑,跟随褚凤回到暗巷,见那女子对褚凤千恩万谢,就差以身相许。
褚凤似是也有些动容,主动提起,“你可在万春城再找一日,若还是找不到兄长,去城中村的鸳葳楼,就说你被凤凰所救,她们会来帮你的。”
方宁见褚凤离得匆忙,不愿打草惊蛇,便也没有跟上。
她反复品味着褚凤的话,对那座鸳葳楼充满好奇。
若她没有猜错,那应是先前沈昱与她说起的,褚凤为寒门无家可归的女子建学堂、谋活计的地方。
“你是回客栈,还是去那鸳葳楼?”沈昱揉了揉酸胀的眼,虽是疑问句,但瞧见方宁一改困色,如今满目清新,就已经知晓答案了。
“鸳葳楼自然要去,但现在也太早了。”方宁抬头瞧着骄阳似火,去了那里,怎么隐身都是问题。
恰是此时,原本暗巷里走出的小娘子见方宁以为是本地人,细声问:“这位漂亮姐姐,我能否问一下万春城的张叔扬您可曾听过?”
方宁柳眉一挑,想起张叔扬确实有个妹妹,与这小娘子的姑娘完全对上,惊喜道:“你是张叔扬的妹妹?”
小娘子点头,手里握着张叔扬给她的信件,地址那栏被贼人撕破,不见墨迹。
方宁瞧着手里原本就打算还给张叔扬的《山春跃鸟图》,意味深长道:“我恰好寻张叔扬有事,我们一同啊。”
小娘子见方宁衣着不俗,且身后那位高远清雅的男子身份约莫也不低,自也不会图谋她什么,自然点头应下。
方宁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张叔扬的庭院里,却打远就瞧见张叔扬在画人像,悄声走到他身后,见那画中女子正是自己,品鉴道:“你什么品味?我下巴哪有这么尖。”
张叔扬吓了一跳,描眉的手一用力,画成了钟馗的眉毛,彻底把方宁惹恼。
她将《山春跃鸟图》丢给张叔扬,“画的很好,下次别画了。”
张叔扬陷于深深的窘迫中,如被人戳穿心思的少年,迟迟没看见在一旁的妹妹。
良久,他抬头时才陡声道:“家宁,你可回来了。”
那位叫家宁的女子也是泪眼婆娑,二人好一阵寒暄,才平静下来。
“多谢娘子领路,你可是我的未来嫂嫂?”家宁看向画中女子,欣喜的问向方宁。
方宁摆手,想起曾救下张叔扬两回,正色道:“我是他再生父母。”
沈昱自是习惯方宁的毒舌,但张叔扬的面色显然像是心碎的小狗,耷拉下了脑袋。
方宁没空与张叔扬伤春悲秋,直说道:“谭家的事你今早应该也听说了。我且细问你一句,那日你受邀去谭家,除开你的画作被哄抬之外,还有何异常吗?”
张叔扬仔细回忆,将那夜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那夜除开我以外,还有些外乡口音的商人,他们说的大多都是乡音,寻常人很难懂。但我曾钻研过各地俚语,一知半解地?听懂了一些,好像是今夜出城,三十五里以西,那头有宝藏。谭老爷还约他们一起去水里游泳,但这句应是我学艺不精,听错了。”
“宝藏?”方宁神色更加凌厉一分,自她来到万春城,便没有了《步天歌》的消息,也不知张叔扬口中的宝藏是否有联系。
“三十五里以西?我就是从西面过来的。那里好像是一座衣冠冢,但是我路过时,已经被人挖开了。除了一具白骨,里面的财物都洗劫一空了。”方宁幽幽开口,回想起那日的遭遇,还打了个寒战。
“那些外乡人与谭智威极可能做的是盗墓的买卖。只可惜,天网恢恢,竟让张叔扬听懂了他们言下之意。”沈昱在方宁耳旁低语。
“哦,对了。褚夫人还在后面跟了一句,她去安排。而后就不见了。”张叔扬又想起什么,瞧了瞧方宁的脸色,一副赴死的表情,“我后半夜酒喝太多,就去醒酒了。我撞见褚夫人在后山花园里指挥一群女子,她们大多穿着单薄的里衣,空中还盘旋着一只比人高的巨鸟,我那时只以为自己做了春梦。如今想来,可能是真的。”
方宁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话赶话地问:“那只巨鸟,可是有极长的尾羽,且是七彩?你除了看见巨鸟,还瞧见其他吗?”
傅云舟摇头,复而又道:“确实有七彩尾羽,至于其他我真没瞧见。但我听见了笛声,极其悠扬,这是我从没听过的乐谱,像是远山的呼唤,飘渺,但很......很有吸引力,想让人追随而去。”
“褚凤会唤鸟之术?”方宁脑海中思绪纷飞,突然想到傅云舟曾与她说起的初恋故事,算算时间,不禁倒吸口凉气,低低一句,“说不定,他那句对不住说的不是谭雪,而是褚凤啊。”
接着,她将张叔扬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想起褚凤的功夫,果决道:“鸳葳楼,是必须要走一趟了。”
她与沈昱已然露出真面目,只能拜托家宁装作无家可归的模样,帮自己去一趟鸳葳楼。
家宁看出这些日子张叔扬多受方宁二人照顾,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带着方宁准备的凄惨故事,加之褚凤给她的“凤凰”二字,很快骗得了楼中姑娘的信任。
方宁在离鸳葳楼一条巷子隔开的楼阙乘凉,只等暮色渐现,街道的人烟逐散,夜幕低垂,家宁也适时造访。
“她们今夜都出门了,就留我一个人在楼里。我趁她们离开,去她们闺房里走了圈,发现她们大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根本没有课本读书,反倒是习武偏多。而且她们的身段都十分柔弱瘦小,我见这一整日,这些女子粒米未进。”家宁将所知所想悉数说出。
方宁细一想,又想起张叔扬口中那些女子穿着的单薄里衣,恐怕不是肚兜,是便于出行遁地的夜行服,道:“她们克制身材,就是为了去那些洞穴坟墓。看来褚凤与谭智威原就是一丘之貉。”
想罢,她也不放心家宁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在鸳葳楼太久,先一步派沈昱将她送了回去。
二人临走时,她不忘揶揄一句,“师兄,这家宁小姐,还是很貌美的。比她那长得像毛笔字成精的兄长好上千百倍。”
沈昱对方宁有些担忧,一早便看出她决定再回一次谭家,寻褚凤一探究竟,啪的一下拍上她后脑勺,无奈道:“再好看,也得有命看。你一切小心,打不过就跑。”
方宁皱眉,侧头问向沈昱,“可是师妹我很久未与你切磋,你以为我是好拿捏的软包子了?”
沈昱趁方宁发威前,识趣离开,走远也不忘回头,嘱咐:“她们人多势众。”
方宁抱臂不语,等沈昱离开,抬头见夜风驱散浓云,今夜血月当空,赤乌之象笼罩在整座万春城上空,阴测测道:“还真是不吉利啊。”
话毕,她已脚踏疾风,身形隐秘在黑夜中,偶尔照进那么猩红夜色里,长袍一挥,遮住半月,“眼不见为净。”
她回到谭家时,在高处往下瞧去,整座宅院都笼罩着一种凄凉诡异的氛围中。
为谭智威撑起的灵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十步一竖的龙凤花灯如今灯芯窜动,火色微弱,似是一阵轻风就能吹熄。
黑夜并不静谧,沉沉夜色里,方宁看到有群鸟正在空中狂躁的扇动翅膀。
她抬头向上看,见不到身形,那些鸟与夜色溶在一起,只有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像荧惑守心的卦象,将她的吉与凶平铺眼前。
“哟呵,好久没打群架了,真是令人兴奋。”方宁语调轻松,但神色却丝毫不敢懈怠。
敌在暗,她在明。
而且,她隐约闻到空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兴许就是这股香味,才让那些鸟儿如此疯魔。
很快,有一只鸟从正上空坠下,身后紧跟着数十只鸟,排成金字塔的模样,朝着方宁的左右方向,同时袭击。
方宁手中的隐星镖只留了五枚护身,其余三十枚一同发射,朝着那些鸟儿最脆弱的脖颈攻去。
准头之精,约莫是见血封口,来了个贯穿。
鸟儿全然来不及发出嘶吼与呜咽,就落地死透。
正当方宁庆幸这场战役赢得轻松时,忽闻正上空的巨鸟一声吼怒,在暗夜中张开深渊巨口,眨眼间便朝着方宁俯冲而来。
原来,那些鸟真的是这只巨鸟的障眼法!
杀害巨鸟伙伴的行为,大大激怒了它。
方宁将隐星镖收回的当下,视线被一扇巨大的羽翼笼罩,速度之快,让她耳边响起呼啸风声,巨翼之大,遮天蔽日。
糟了,现在出击,可能伤敌不成,自损八百。
三十六计,逃!
老娘总不能被一只胖鸟扇死吧。
想罢,她穿过南角游廊,一路上巨鸟带动的阴风怒号,黑夜中似乎有一只无形之手,就在她身后想要抓住她,捏碎她,令她寸步难停。
“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方宁被追的有些不耐烦,干脆抬脚落在谭家庭院最高处,俯视着藏在假山后的褚凤。
褚凤手里的笛声不断,见方宁发现自己踪迹,节奏越吹越急。
那巨鸟也受到主人号召,行动更加迅速,眼见左翼已经盖在离方宁两寸的上空,下一瞬就要将她拍下去。
电光火石间,方宁手里的三十一隐星镖寒光映月,新发于硎,朝着那巨鸟的腕骨挥去,如削铁如泥的利刃,旋出一团无形的骤风,劲气之狠足以碎石破云。
下一瞬,随着巨鸟尖锐的嘶吼,血迹自半空泼洒,几滴落在方宁脸上。
若有个镜子,她定会夸自己真像那暗夜中魅惑人心,吃人心肝的妖精。
旋即,她催动内力,挥臂一挥,数枚隐星镖破开褚凤藏身的假山,在离她头颅一寸的位置,停落下来。
巨鸟的羽翼被割断,但护主心切,生生挡住了大部分滚落的碎石,却也难保有一两粒从褚凤头顶重重的嗑下。
五芒星被方宁收回时,有一枚因那巨鸟的动作,恰好划破褚凤的左臂,血迹沿着臂弯留了下来。
方宁借着一轮红月,看见褚凤手里的龙纹刺青,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那是辽国细作的刺青,她曾见过司宴手臂上有一摸一样的。
这刺青应也是傅云舟口中说的他那位心上人的蟠龙纹印记吧。
此事不宜打草惊蛇。
方宁想罢,很快掩下心中谋算,淡淡问道:“火凤一事,你才是幕后主使吧,褚夫人。”
褚凤从假山走出,抚摸着巨鸟的翅膀,宽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休息罢。”
听罢,那巨鸟眼底的不甘与恐惧悉数盖过,闭目休整。
她再转头看向方宁时,一直麻木冷静的脸上,只剩淡然,外加一点戏谑,“你想知道什么?我偏不告诉你,我要带着这些秘密到地底下,再杀一遍负心汉。”
说罢,她笑得凄厉,手里不知何时,握了把匕首,便是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去。
“凤沁,不要。求你了。”傅云舟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嘶哑与恳求,盘旋在寂静空旷的谭家。
他的声音,同时截停了方宁手里制止与褚凤自杀的动作。
褚凤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情绪,循声看去,见来人确实是傅云舟,手里的刀颤巍巍的落下。
沈昱带着官府众人,将谭家包围了起来,却只带着傅云舟进了谭家。
“也许你临死前,会想见他一眼。”沈昱退到二人远处,打量了一圈方宁,见她安然无恙,才舒口气。
方宁打从心底里钦佩沈昱,“师兄,要论攻心战,世上没人比你还会诓骗女子了。”
“从你嘴里说出的夸赞,总是变了味。”沈昱睨了眼方宁,转而看向互诉衷肠的傅云舟与褚凤二人。
褚凤本是个极坚强的女子,许久未落泪,眼角湿润时,竟还不自觉的笑了,“我只以为是我无情,原来是麻木了。这些年离开了你,一路奔波,认识了谭智威,只以为日子便也可以这么过。但原来云舟,我还是有血有肉的,真好啊。”
方宁见今夜冷霜覆体,给褚凤盖了件外裳,眼神落在褚凤胳膊上的印迹时,再次确定下来,静水平波道:“若你愿意说出事情,那些不曾参与犯罪的女子,我们查明真相后,会一一放了。你既是帮我们,也是帮她们。”
褚凤倚在傅云舟怀里,享受片刻安宁,抬头看今夜星辰闪烁,叹息道:“也罢。我二人的故事娘子应该听云舟提起过,我离开云舟后,在江湖闯荡时,却被骗光了钱财,最终被谭智威捡回去。起初,我以为谭智威只是见色起意,谁知他是看上了我作为瓦青族圣女的褚凤有一手操纵鸟兽的能力,将我培养起来,用以替她觅得更多宝藏。谭雪非我亲生,但我真心对她视如己出。久而久之,我二人成婚后,谭家也就接纳了我。这些年,我替谭智威做了太多错事,可我最初目的,只是想惩戒天下负心汉。方娘子,你衙门上那一番话,对我如遭雷击。可谭智威作恶太多,甚至不惜迫害我身边的女子,如烟与楼中那些,都是我拼命想护住的,我不得不这么做。”
褚凤所言,字字泣血,扣进人心弦。
方宁自知是世道负了女子太多,才让这些女子走向极端,可究其因果,又难免让人心酸。
“褚夫人,不对。凤娘子,世人都说人心易逝,但你见傅云舟如此的世家子弟,心悦你十年如一日,便能证明有些人的心亦如坚木,半分难折。是非对错,莫急在一时分辨。”她宽慰完褚凤,见汤记平已带衙门中人闯进谭家,缉拿褚凤,便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里?”沈昱好奇地问向方宁。
方宁望着庭院游廊之下,是波澜涟漪的湖心,坚定道:“找谭智威真正的藏宝地,我想我也知道师叔究竟被关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