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再次回到衙门里,天气已经一日冷过一日,院子里老树的树叶都打着卷纷纷落下,王全给众人沏上热茶便安静的退了出去,张家少夫人紧了紧胸前春芳给她披上的大氅,再没了昨日下午的淡定从容,灰败的脸色让她看起来十分颓丧。
跟着回来的越小满盯着这对主仆俩,谴责的话也有些说不出口了,那芸娘是她们的朋友,张少夫人推出长生来,就是为了救下芸娘,谁知现在不光长生跳了崖,连芸娘她都出事儿了:“你这,算不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芸娘从小便是这样,傻的要命,所以总是她被欺负,白长了这么一张好看的脸,最后过的不如村里最丑的女人,她这是活该!给她铺好的活路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张少夫人嘴里说的恶毒,可眼眶里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的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端着热茶的手也不停颤抖着,滚水撒出来浇在她自己的手上,立刻红了一片,她也像是没有反应似的。
“小姐,小姐这不怪你......”春芳见此,连忙接过张家少夫人手中的茶水,用帕子擦着她的手,可还没擦两下,自己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哽咽着忍不住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用手背把眼泪擦净:“你们要问什么都来问我,这些事儿都和我家小姐无关!”
江星辰看着春芳的背影,这位姑娘第一次叫张家少夫人小姐,只有在心里太过难受或失态的时候,才会叫出心底最想叫的称呼,足以见得这个丫鬟与张家少夫人的关系有多亲密:“你想认下来,问过你家小姐的意思吗?”
“我已经害了芸娘,又怎么会把错事在推到别人的身上?”张家少夫人叹了口气,拿出帕子自己擦了擦手上的茶水,抬起头来看着江星辰道:“这件案子,只怕也只能这样结了,没有人会怀疑凶手不是长生,恭喜江大人再办大案,回京述职时,又是一个让人惊叹的成绩。”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甚至连骸骨都掉落到悬崖下,全城人都看着凶手自尽跳下悬崖,这件案子,确实再翻不起什么波浪了,这一点,江某确实不得不佩服张少夫人的足智多谋,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江某确实还有些许疑惑,想要听张少夫人给江某解惑。”江星辰看着张家少夫人,想要寻求一个真相。
张少夫人端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桌上的茶杯,茶水仍泛着波澜,一圈一圈的荡漾着,照着她的面孔扭曲着:“芸娘救过一个孩子,就是长生,我们嫁过来的前一年,麦收的时候,夜晚突然来了一场大雨,所有人都跑出来收起晾晒的麦子,待都收拾好已经很晚了,芸娘独自回家,在泥泞的小路边,看到了受伤的长生,长生长得丑,身量又高大,就算倒伏着流着血,也像个庞然大物,可芸娘一个独身走夜路的女孩子却救了他,将他拖到石岩下避雨,给他包扎伤口,她胆子小,却不忍他饿死,过后的几天,芸娘不敢靠近那石岩,却每日晚上归家的时候,都要绕过去丢些吃食。”
张少夫人慢慢抬起手来,轻轻碰了下水面,波澜再起,她嘴角好似出现了些许弧度,回忆道:“她的胆子其实很小的,看起来泼辣,实际上内心很善良,我娘说,我就是那个看起来温柔娴雅,内心却注意大冷心冷肺的,比不得芸娘贴心,第二日她偷藏馒头回去,就被我发现了,在我逼问下,她悄悄同我说了,我当时真的没想到,她这样的女孩子竟然偷偷养了个这么吓人的怪物......”
“芸娘!你竟然偷偷藏男人!他长得怎么样?好看不好看!”少女模样的张少夫人围着芸娘团团转,狭促的逼问着芸娘,而少女时期的芸娘就已经显现出妩媚多情的身段,只见她又羞又急,伸手就要去捂张少夫人的嘴巴:“月影你别乱说!就是一个长相奇特怪异的男孩子,估计是因为容貌特异被家里扔到林子里不要的,受了很重的伤,我帮他拖到石岩底下,每天给他点吃食而已.......我真不知道他到底长得什么样子!许是有些丑陋的,我也没敢怎么看......我就是看他可怜......”
“那你带我去瞅瞅啊!到底是你偷藏了汉子,还是真的在做好事。”还不叫张少夫人的月影眼珠一转,当天晚上便拽着芸娘就要同她一起去给那小怪物送饭。
“那晚我去了,没敢靠近,只影影绰绰看着月亮投射到岩壁上的影子就觉得心惊肉跳不敢上前,芸娘也没敢靠近,远远的丢了馒头进去,壮着胆子问他有没有好点,还需不需要伤药,那石岩里传来几声好似野兽的低吼。”张少夫人回忆着说道:“再过了一天,我们晚上再去,就听不到任何动静了,壮起胆子走到石岩边上,发现那怪物已经离开,地上歪歪斜斜的描绘着长生两个字。”
说到这,张少夫人抬头看着江星辰道:“你知道芸娘是多好的姑娘吗?她看到这两个字,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说,能写出字来,说明他也是有人疼爱过有人教导过的,长生是他的名字,说明给他取名的人对他有这样好的期望,也许因为疼爱他的人死了,又加上他的长相,便流落到了在林子里独自生活,不敢出现在人前,这个长生,该有多孤独多可怜。”
“她是不是很傻啊?光顾着心疼别人,却不知......她以后过得日子,还不如这长生好。”张少夫人摇摇头又道:“从那以后,芸娘仍时不时的去那石岩附近,虽然看不到长生,但还会将自己做的吃食放上些许,那之后,长生再没在芸娘面前露过面,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经常会留芸娘与我一同过夜,有一次夜间醒来,我在房间的墙壁上,再次看到了长生那可怕的影子,他什么也没做,就停留在窗外,许久才走,我知道,这名叫长生的怪物,是对芸娘有感情的,我很为芸娘着急,我怕这怪物有一天会忍不住将芸娘掳走,所以当赵婆子来买媳妇的时候,我便怂恿她不要反抗,毕竟我也已经和张府定了婚事,想着我们嫁在一处,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可谁想到她还不如被那长生掳走。”
“你知道芸娘嫁过来后,长生也经常窥伺芸娘的生活吗?”江星辰突然问道。
张少夫人听到愣了下,不可思议的看向江星辰:“你知道长生窥伺芸娘?也对......”她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道:“都传那王二失了魂魄,估摸着就是被长生吓得吧?活该!这些贱男人都该死!只敢欺负寡妇的软蛋!连长生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不过芸娘救过长生的命啊......让他为了芸娘去死,也算一命偿一命了......”
张少夫人有些失神的低语道,越小满却打断了她的话:“一命抵一命,你有问过芸娘愿不愿意让长生牺牲吗?你觉得芸娘这样善良的人,愿意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苟活下去吗?你就这样轻易的为她选择了这一条道路,轻易的让这样好的长生为她去死,你于心何忍?”
“那又怎样?!长生长得这样奇怪,烂命一条,他的脑子里只有芸娘,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夜晚偷偷出现在芸娘窗外偷窥芸娘,你以为,如果我不让他替芸娘去死,他就能好好活着?我告诉你,就算芸娘认下了所有罪名,来日她秋后问斩,他也会舍了命来劫法场的!”张少夫人有些激动起来:“好好过日子,谁不想啊?!若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谁又想走到这一步?你们何曾见过芸娘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哪里知道她那个丈夫每晚是怎么磋磨芸娘的,那就是个畜生!还有她那个佛口蛇心的婆母,说出去是个积德行善的稳婆,谁家都要生孩子,自然都要捧着这位马鞍县第一稳婆,她说什么都有人跟着附和,谁又知道她内心里有多恶毒!这种婆子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张少夫人死死咬着牙齿,在说道赵婆子的时候,好似浑身都在打颤,眼神中迸射出的恶意和恨意让人心惊胆战。
“那赵婆子除了让芸娘改嫁,还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要下十八层地狱了?”江星辰蹙起眉来,这个时代婆母压榨儿媳的多的是,每家每户都存在这种情况,时不时的打骂已是家常便饭,儿子死了,让儿媳改嫁另外一个儿子虽然不好听,但也不是没有,算是家族财产二次利用,这位张少夫人不应对这种事情有如此大的恨意:“这位赵婆子,伤害过你?”
这句问话让张少夫人眼皮一跳,她陡然掀起眼皮看向江星辰,还不等她说什么,一边的春芳便连忙替主子道:“混说什么!赵婆子为我家小姐接生,是有恩情的......”
“我这几天走访,听闻张少夫人前一年有过一个孩子,但不幸小产了,也是赵婆子帮忙处理的。”越小满看着张少夫人的眼睛:“是那时候结的仇吧,你也想让赵婆子死,芸娘也想让赵婆子死。”
“小满姑娘!说话要讲证据!”春芳脸色一白,大声呵斥道。
“春芳。”张少夫人伸手捏住春芳的手,舒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有一条,便是来扒了那赵婆子送子娘娘这层皮的,凭什么她恶事做绝,最后死了,还能留下个好名声,我要让她遗臭万年!你们说的没错,我是与她有仇,我想让她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江星辰和越小满对视一眼,只觉这张少夫人与赵婆子的仇怨,好似比芸娘还深,他开口道:“她做了什么恶事,你尽管说来,便是她死了,本官也会帮你讨还公道。”
“你们以为,这赵婆子名声如此远播,真的是因为她接生厉害?”张少夫人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单轮接生,这十里八乡多的是稳婆,这些稳婆,又有哪一个能得她这般受人尊重?”
“一个稳婆,若不是凭得一手好的接生技术,又能凭什么受人敬重?”江星辰问道。
“这赵婆子有个本事,也确实厉害,让人不服不行。”张少夫人手指继续拨弄着茶杯,用嘲弄的口气道:“她能断出,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娃女娃。”
听了这话,江星辰的手忍不住攥在了一起,这种穷苦的地方,生女如生草,男子可以豁出力气赚钱养家,种田产粮,而女人生来便是赔钱货,一路养到大,就变成了别人家的货,所以女娃从来都不是受欢迎的:“你的第一个孩子,赵婆子判定,是个女娃?”
“对,当时我已怀胎六个月,能感受到娃娃在我肚子里动来动去,可我那猪油蒙了心的婆母,竟然将那赵婆子请到了家里,让她相看是男是女,我们这等人家,便是生个女娃又如何?难道还少了这一口饭?还养不活这娃?可那赵婆子却说,我肚子里这娃,是带着顺色来的,若是落了地,往后的几个,也都只会是一个色的女娃娃。”张少夫人的手不由自主的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好似那孩子仍然在她的身体里:“我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被赵婆子灌了一碗药,打了下来。”
“所以,你恨她夺走了你第一个女儿?”越小满看着张少夫人的脸色,也跟着心痛起来,她声音放轻了些问道。
“若单这一件事,也不至于让我恨到这个地步。”张少夫人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又道:“她帮人相看男女,打掉孩子后,那些死婴,都会被她抱走处理,你们可知,她会怎样处理?”
“怎样处理?”这话把江星辰问住了,这赵婆子要求抱走死婴,定是有用处,但这些死婴到底能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