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娆在宁古塔生活了三年,从十三到十六岁。
第一年以后,他们的生活境况稍微好了一些,但也仅限于不至于饿死、冻死。暗中帮助他们的人似乎有什么顾虑,总是刻意避开宁古塔的官兵、以及齐家每季度送东西来的马车。
甄家人无暇去探寻其中原因,甄玉娆和甄母要浆洗衣物换取生活所需的物资,甄远道也找了长期的活计做着。甄玉娆看着自己在水里泡到发白浮肿的手,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长姐。
齐家送东西时递过消息,说莞嫔已经去了甘露寺,在那里出家为尼,连刚出生的女儿都不要了。她如今不是莞嫔,不是甄嬛,是莫愁。
甄玉娆年岁小一些的时候,是有一点点埋怨长姐的:若长姐还是宠妃,他们家是不是不用面临这样的处境?
但她看着越来越叫她陌生的甄远道;想起甄嬛从前年纪轻轻便失了一个孩子;想起她年幼时随母亲入宫,甄嬛满脸高兴,眼里却有一丝悲伤。
甄玉娆想,她还是不要埋怨长姐了,是父亲将他们置于如此的境地,长姐并没有错,她不应该将他们的处境寄托到长姐身上,长姐如此执拗地出宫,一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玉娆十六岁那年,甄远道患了重病,生命垂危,背后那个帮助他们的神秘人也忽然消失,甄嬛在甘露寺,鞭长莫及,甄玉娆和甄母虽然有银子,但在这苦寒之地,银子并不顶什么用。
甄远道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给,给浣碧写信吧......先前暗中帮助咱们的人,留了一个信使......”
玉娆有些奇怪:“浣碧从前虽是长姐的贴身丫鬟,可她已经是宫妃,又未曾随长姐出宫,可见跟咱们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为什么要找她?”
“罢了......咳咳咳......我自己写,拿纸笔来。”
甄玉娆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攀扯浣碧,难不成人家当了一次甄家的奴婢,就要一辈子被捆绑吗?可她看向母亲,忽然发觉母亲眼中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娘,怎么了?”
“无事,由着你父亲去吧。”
远在京城的盼常在真的去求了皇上,又找了一次端妃,皇上下了旨意,叫宁古塔这边的官员给甄远道医治;刚来送过东西不久的齐家人又来了一次,送了不少名贵的药材。
甄远道又捡回了一条命。彼时他喝着玉娆煎好的药,忍不住叹道:“这世间,知恩图报又有孝义的人还是很多的。”
甄玉娆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甄母则是身子一僵,又迅速掩盖了过去。
又过了几个月,宁古塔的雪还没停时,京城传来消息,甄嬛回宫了,皇上封她为禧嫔。有人说禧嫔娘娘得皇上宠爱,时隔多年皇上依旧无法释怀;也有人说禧嫔娘娘身怀有孕,皇上也是不能让皇嗣流落在外,这才将她接回来的。
甄玉娆觉得十分荒唐,她与长姐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也不是很了解长姐的为人,可她总觉得,抛弃了孩子、千辛万苦才从那牢笼里逃了出来,是什么原因会让她重新回去呢?
甄玉娆想不明白。
她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几丝情真意切的怨怼:长姐,其实是可以回宫的是吗?其实她并没有铁了心不再回去不是吗?来到宁古塔第一年,差点活活冻死的甄家人、自己和母亲三年来艰辛的劳作、几个月前父亲病到生命垂危......
她不明白她的长姐为什么又愿意回去了,可是那个原因,不是甄远道、不是甄母、更不会是甄玉娆。
苦寒之地是什么样子的,只有甄玉娆知道;手脚生满冻疮、耳朵烂到肉会一点点掉下来的感觉,只有甄玉娆知道;一日洗十多盆衣服只为换取几串铜钱的生活,也只有甄玉娆知道。
她不是圣人,纵使她不愿怪罪自己的长姐,她也忍不住心里那些恶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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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家人被召回了京城。
回京的路上,甄玉娆久违地坐上了马车。在宁古塔时,再远的路也只能步行,她和甄母曾经为了把绣品卖个好价钱,再多换些肉菜回去,常常在冷风里步行很远的距离去镇上摆摊,卖完后再拎着东西走回去。
马车,实在是顶顶奢侈的东西。
甄玉娆又换上了杏色的旗装,她尚且不满十七岁,眼里却一丝光亮也没有,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十分粗糙,指关节有些扭曲变形,还有不少冻疮留下的疤痕。
甄母看到了她的动作,哆嗦着把她的双手握进手里,声音忍不住地颤抖:“玉娆,咱们回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玉娆冲她一笑:“娘,我知道的。”
她抱了抱自己的娘亲,心中愈发心酸。她年岁大了些的时候,出去总会面临不怀好意的打量,甄母便不再让她出门,为了防止她无聊,还把缝在里衣的银票拿了出来,请那位送东西的神秘人帮忙捎一些画画的物什。
那位神秘人已经帮了他们太多忙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齐家和皇上都有盯着宁古塔的缘故,神秘人每次动作都十分小心,也不好送太多东西来,但也都是刚需,比如几包炭火、几床厚棉被、暖身的茶水和酒水......
他们能熬过宁古塔的严寒,全靠这些东西,因此甄母硬将那银票给了出去后,才敢收下为玉娆求来的东西。
玉娆想帮甄母洗衣服,再陪她一块去镇上卖绣品,都被甄母拒绝了,她实在担心自己的女儿。最后是甄母说服了甄远道,在他做活计的空闲时间,夫妻俩一同去镇上,玉娆才放心。
不能出门的时候,她就画许多画,她画的很好,拿给甄母一同带去镇上,有时还能换几斤肉回来。甄玉娆见自己的画能帮上忙,心里才好受了些。
那些画,分担了生活的重担,也分担了玉娆心里的大石头,若不是甄母为她求来的这些东西,她早就一分生气也无了。
甄玉娆紧紧抱着甄母,她想,长姐和父亲,她不想管了,她只想要她和母亲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一生,旁的再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