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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并不多,斜眼算一个,老歪也算一个。如果说斜眼是我半路的朋友,那么老歪就是我亲生的朋友。
老歪叫李貌。虽然他的名字是“礼貌”,但是他这个人一点也不讲礼貌。老歪是我的发小儿,和我同岁,与我家住在同一单元。老歪之所以叫老歪,是因为他上职高的时候有一次和外校的流氓打群架,左脸被对方手持的半截碎啤酒瓶子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后来被送到医院缝了十多针,嘴也就歪了。老歪告诉我,缝完针后,左脸皮比以前紧了,嘴不由自主地就歪了,久而久之,歪着的嘴就再也回不去了。老歪这个名字——也可以说是外号,只有我能叫,如果其他人要是叫他老歪或者歪嘴的话,李貌便不会礼貌,他会努着歪嘴大骂对方的母亲或者大伯父,甚至有时还会上手打对方。后来,我和陈辰交往以后,老歪便默认陈辰也可以叫他老歪。
相较于斜眼来说,陈辰并不怎么待见老歪。
老歪本身挺帅的,但是因为脸上有一道浅浅的但很明显的疤痕,再加上他的歪嘴,显得有些恐怖和猥琐。他和斜眼一样,都因为自己的脸而羞于与姑娘们搭讪,我是指准备发生感情的那种搭讪,而不是为了调侃的那种挑逗。老歪在他父母和朋友的帮助下,开了一间小酒吧,因为是开在大学对面,生意还算可以。当初他打算开酒吧的时候,曾委婉地向我开口借钱,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手上几乎没有多少存款,陈辰也拦着不让我借给他钱。不过我实在抹不开面子,偷偷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老歪,为此,陈辰还和我大吵一架。老歪得知后,执意要把钱还给我,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坚持让他拿去用。老歪说,兄弟,以后你带着媳妇儿来我这儿喝酒,分文不收。不过,陈辰一次也没来过,我和她结婚之后,也只去过几次。
老歪知道陈辰一直看不上他,他曾在一次酒后向我抱怨过。我只能安慰他说,陈辰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陈辰对谁都那样。老歪在清醒的时候,一次也没跟我说过陈辰的坏话。
我坐在吧台边上,老歪给我端过来一杯花花绿绿的鸡尾酒,他说这是他新调制的,他给它起名叫“臭傻逼”。李貌又不讲礼貌了。
我闻了闻这杯酒,一股奇怪的味道袭来,我把它推到一边,对老歪说:“‘臭’倒是闻出来了,可是‘傻逼’呢?”
老歪随手擦着一个杯子,冲我扬了扬头,说:“傻逼不是在这儿坐着呢吗。”
我四下看了看,时间还早,吧台边上只有我一个人,瞬间明白过来了,骂道:“去你大爷的吧!傻逼擦杯子呢。”
老歪把酒杯挪到我的面前,笑着说:“你尝尝,别看它闻着臭,但是喝起来味道还是不错的……就跟臭豆腐似的,闻着臭,吃着香。”
我有些不信,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味道依然古怪,就像是榴莲和菠萝蜜泡在高度酒中,然后兑上色素,放上冰块,最后又浇了一勺臭豆腐汤一样,说咸不咸,说辣不辣,怪味刺鼻。我再次把酒杯推开,说:“你还是给我来一杯啤酒吧。”
老歪不屑地摇摇头,说:“你就是喝啤酒的命。”说罢,他去给我打了一杯啤酒,端了过来。
“陪我喝点儿吗?”我问老歪。
老歪说:“算了吧,你丫在我这儿喝酒又不给钱,要是其他客人让我陪着喝一杯的话,还凑合,毕竟他们花钱我喝酒,我心里还是很愿意的,你要是让我自己花钱请我自己喝酒,还是拉倒吧。”
我平静地说:“我和陈辰离婚了。”
老歪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看我,接着继续擦起了杯子,“哦”了一声。
我问老歪:“你就不想安慰安慰我吗?”
老歪头也不抬地说:“你丫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安慰你呀?”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儿?”
“你要是真的心里难受,根本就不会来找我寻求安慰……我他妈太了解你了。”
“那我应该找谁求安慰呀?”
老歪把杯子摆好,给自己也打了一杯啤酒,与我轻轻碰了一下杯子,说:“你要是真的难受,只会去找陈辰寻求安慰。”
我的嘴唇刚刚碰到杯沿,听到他这么说,便放下了杯子,说:“你丫听没听见我说的是什么呀?”
老歪说:“听见了啊,你和陈辰离婚了。”
“是啊,我们都离婚了,我还怎么去找她寻安慰呀?”
老歪喝了一口酒,说:“所以说呀,你还是不难过……你们肯定都已经协商好了,这个过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早已经适应了,所以你现在不难受……你最难受的时候都没来找我,现在肯定已经过了那股劲儿了。”
我和他碰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说:“还是你最懂我。”
老歪也喝了一口啤酒,问:“那你最难受的时候怎么没找我聊聊啊?”
我说:“说了管什么用啊。”
老歪毫不避讳地说:“是跟我说了不管用,对吧……因为陈辰根本就看不上我,你怕跟我说了之后,我会拱火,对吧?”
老歪说中了我的心事,我只能以喝酒来掩饰我的不安。老歪又说:“于小北,你还是不了解我,你自己琢磨琢磨,我当着你的面,说过一句陈辰不好的话吗?”
除了老歪喝多了那次,他主动说陈辰看不起他之外,确实没有说过陈辰的坏话。即使是那次,老歪说的话也只是自卑,几乎没有责怪陈辰一句话。
老歪见我不说话,接着说:“我知道,陈辰一定跟你说过不少我的坏话,当然,我都不在乎,我知道你不会往心里去的。”
我无地自容,举起杯,一口气喝下了杯中剩下的啤酒。老歪叹了口气,拿起我的杯子,又给我打了一杯啤酒,问:“现在回你妈这儿来住了?”
我说:“暂时还没呢,我爸妈还不知道呢……你回家也别跟你爸妈说去啊,他们要是知道了,很快就会传到我妈耳朵里了。”
老歪说:“以后没事儿就来我这儿喝酒吧,可算有机会跟你多聊聊了。”
我笑了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陈辰一直管着我,不让我总来他这里。我对着老歪点点头,说:“打扰不打扰你工作呀?”
“这算个屁工作啊,不就是玩儿嘛……现在是淡季,等过些天就该人多了,到时候大学生们一开学,我这就该忙起来了。”
“我真怀念小时候啊,”我对老歪叹道,“以前咱们上中学一放暑假,老去大学里踢球游泳。”
“现在也行啊,”老歪说,“我认识不少大学里的学生,也认识一些老师,他们带我进去游泳的话,比咱们直接去便宜,赶明儿等他们开学了,我找人带咱俩进去游泳去。”
老歪职高毕业后,混迹了好几年,其中有一段时间就曾在对面大学的游泳馆里当过救生员,那时候我还没有追求陈辰。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拍着已经隆起的肚皮,说:“多少年都不运动了,也不知道下了水还会不会游……哎,我还记得我大一暑假那年咱俩去游泳的时候,还差点跟一个哥们儿打起来呢,后来被那个救生员劝开了,是不是那个救生员死了之后你就去那当救生员了?”
“对,在那儿干了没多久,我就不干了。”
“我记得当时你还跟那个差点和咱们打架的哥们儿混成朋友了呢,后来你准备开酒吧的时候,还找他借过钱呢吧?他叫什么来着?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
“那哥们儿叫张卓,酒吧刚开业那段时间,他总是带着女朋友过来——他女朋友就是在我之前的那个救生员的闺女——不过后来我们联系就少多了,他结婚之后极偶尔才会过来一趟,”老歪说,“游泳这玩意儿只要学会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丫现在多重了?”
“快他妈二百斤了。”
“赶紧减肥吧,”老歪瘪瘪嘴,“等你减下来,我给你丫发个大学生。”
“你快拉倒吧,你自己还单着呢,还给我发大学生?”我摇摇头,说,“别逗我玩儿了。”
“你还别不信,”老歪说,“我就是不想搞,要不然就咱这条件,还不是手拿把攥的。”说罢,他努了努自己的歪嘴,牵动脸上浅浅的疤痕,可怖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