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耀武回到家收拾好自己,怎么都睡不着。
他悄悄溜出屋子,爬上后沟的柳树,静静想着孙悟空的故事。
孙悟空是天地孕育的灵猴,可他吃了凡间食物,同样有生老病死。他萌生出了去寻仙问道求长生的想法。
走了十几年才寻到了他第一个师父。
十几年,那该是多长啊。
他再过十几年,连娃都该有了。
到时候,他就跟爹一样,每日为了一家人操劳。
脊背被压弯,很难再直起来。
不,他不能这样。
娃就是拖累。
他们都是爹的拖累。
他以后不会有娃,也不会去祸害一个女子跟着受苦。
他自己一个人过就好。
……
郑耀武又开始了他一天的生活。
只是脑子里再没了去学校的想法。
他整个人晕晕沉沉的,也许是昨天睡得太晚。
他破旧的枕头旁边是宋幼林的给他的本子。
眼光扫过,人变得精神一些。
或许,今天宋幼林会来找自己,他不来,自己也要去找宋幼林,他要还本子。
傍晚,郑耀武背着柴回到家,进院门就见春梅婶子和自己娘在说话,他往周围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宋幼林的人影。
“婶子好。”
郑耀武有些失落。
他没有走开,等着郑春梅回应。
这也是村里的孩子该有的礼貌。
“哎,耀武,好孩子。”郑春梅笑着答应一声,朝旁边的刘兰道,“行,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嫂子,我先回去了。”
刘兰把郑春梅送出去好远,才回来。
“耀武,吃饭吧。”
刘兰眼睛红通通的。
自留地给自家种,这是天大的恩情。村里不是没有给别人种的,可那都是亲兄弟。
这事她对不起孩子,也不该由春梅来说和。
晚上,郑耀武一家人围在炕上。
屋里黑漆漆的,点着一盏油灯,冒着黑突突的烟,偶尔落在离油灯最近的郑耀武脸上。
郑家奶奶和小妹妹青霞已经睡了,屋里不时传来郑奶奶的咳嗽声。
“今天,叫你们一起,是有个事儿。”
郑家平抽了口旱烟,屋里顿时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本就不清晰的沧桑面容。
他平时烟瘾不大,特别是当着孩子的面,他很少抽烟。
可今天不抽烟,他揪着的心,好像就没别的东西能让它缓缓、展展。
三个孩子都一语不发地看着郑家平。
刘兰眼眶还是红的,只是灯光暗淡,看不出来。
她握了握郑家平的手,给这个陪了十几年的枕边人一点力气,就如当年让孩子辍学时一样。
“你们明天都去上学吧。”
郑家平又抽了一口,“老大,你年龄大了,想上小学,我就跟支书说一声,想上初中,我再去求人;耀武,你直接去五年级,我知道你能跟上,你从小学习就行;青秀,你去上一年级。”
青秀年龄最小,她一听郑家平这么说,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想欢呼一声。
可左右看看哥哥都没说话,忙低下头,眼神也黯淡下来。
屋里一时静默得只能听到外面的虫鸣。
过了很久,刘兰开口道:“今天,你们春梅婶子来家,说把她家自留地给咱家种,什么都不要。这是天大的恩情,你们要记在心里。”后面的话她却没说。
当时,听到这话,刘兰心里别提多高兴。
多一个自留地,家里又能有不少粮食。没准孩子们不用总饿肚子了。拉的饥荒,等孩子们都长大,肯定都能还上。
春梅又劝她让耀武去学校上学,她说幼林自从被耀武救了,就特别想粘着耀武,她也想让幼林有个伴。
耀武的学杂费书本费她都给出,每年还能给孩子一身新衣服。
她听村里老人说过,古时候,有的孩子会被选了当伴读。
春梅或许就是让耀武给她家幼林当伴读。
伴读不伴读的她不在乎。
只是她从耀武这里又想到了老大、老三。她和丈夫没读过书,吃过亏上过当,磕磕绊绊过上日子,在队里还经常被人欺负。他们也想让孩子上学有出息。
可是家里实在是没那个条件。
她和丈夫每天上工,工分养活他们一个孩子都只勉勉强强。
婆婆的病,吃药占了大头,剩下的一家这么多人,吃饭经常成问题。当初困难的时候,一家人借粮借钱,实在不行,都扒了树皮煮。
后来,老大不上学了,跟着上工以后,家里多了劳力,少了开支,不仅地里有人帮忙,家里零零碎碎的活也都有人干。
他们直不起来的腰,总算有时间捶一锤。
可还是不行啊。
婆婆经常闹着自己是拖累要寻死,后来人糊涂了,才不闹了。
老二就这么也不上学了。
老三七岁到了年龄,也没去上学。
春梅的孩子她宠着疼着,如珠如宝,上学都要有人陪着。
她的孩子也是孩子,却每天埋在地里,山里,猪圈里,是她亏了孩子们啊!
“那咱们是不是不再饿肚子了?”
青秀不知道她娘想了这么多,听到有地种,家里就能多收粮食,娘为什么不高兴?
她并没有把种地和刚才让他们上学的事情联系在一块。
“爹,娘,我不上了。我都十六了,是个壮劳力。”比郑耀武看起来更瘦弱的少年挤出一抹笑容,“我学习也不好,我去了也是浪费钱。”
“我也不去,让妹妹去,我不喜欢上学。”郑耀武咬唇说着,脑中不禁闪现宋幼林的笑脸,他昨天问自己想不想上学,要给自己出钱,今天春梅婶子就来给自家地种。
他心中有了猜测,心间也流过一阵暖流,面上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郑家平抽着烟沉吟很久,都没说话。
此时屋里已经满是云雾,还有点呛人。
青秀忍不住咳嗽一声,郑家平立刻把烟从嘴里拿出来。
“耀武和青秀明天去上学。耀武,你学杂费和书本费你春梅婶子帮你都出了,你好好跟幼林一起上课。青秀去一年级,课本就用你二哥的。”
郑家平一锤定音。
“都去睡觉。”
三人全都回房间睡觉去了。
这一夜,郑家平埋在刘兰怀里,呜咽了很久。
为乡里乡亲的帮助,也为这些年对孩子的亏待,更为不知道走向何处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