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记忆
司凌夜抿了抿唇，单刀直入问出他现在最想问的：“……她为何不愿醒来？你又为何要特意带我来这里？要怎样才能带她回到现实？”
“第一个问题，她已经被那些感情、责任和愧疚彻底压垮，再无生志，否则，又怎会轻易被修罗诅咒夺舍。”
轻叹口气，“你方才也和过去的她交谈过，知晓她过去的模样。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变成你熟知的那个东方之王，其间经历种种世间至为惨痛之事，你如今尚且未知其万一。孤身行走在修罗之道上，游走于生死之间，亲手杀掉自己的亲人、朋友，不断地违背自己的本心杀戮……这么多年，若非靠着执念和责任支撑，只怕她早就已经彻底崩溃。留在这里，她可以回到最初的最初，做回那个天真单纯的小公主。对她而言，永留这段回忆中，最苦的事情不过是被逼着去学习，可惜，在这之后，连这过去最讨厌的事情，都成了最幸福之事。即使，代价是永世沉沦，她也宁愿长留幻境，不愿再回到那样的现实中了。”
拳不由自主的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紧咬的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想说些什么，舌头却像打了结，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第二个问题，本来她可以一直靠着执念和责任‘活’下去，就算是行尸走肉也好，只要责任还在身上一天，她就会继续‘活’下去。可是，偏偏你出现了。已经死寂多年的心脏重新跳动，被从未有过的感情反复灼烧，可偏生，你的身份和容颜，又让她长久陷入过去的执念中，看不清自己的心。更可惜的是，命运弄人，你的出现引起了后续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带她回去，除了你，再无旁人能做到。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然察觉到，不过，因为我只不过是她的一部分，无法离开此地单独行动。因此只能等你靠近以后，再控制‘她’，把你带过来。”
“……是因为我最后说的那些话吗？是那些……可我……我不是真的想毁了她……我……我是想要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情……”声音有些发颤，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
她摇了摇头，“在你最后说那些话之前，她已经打算自毁，把所有秘密带进坟墓里。我猜，你的来意不仅是要带她回去，你还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因此，至于第三个问题——待会，我会解开她记忆的封印，让她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同时，也让你作为旁观者，看到她这一生所有的记忆。不过，这是她决计不愿让旁人、特别是你看到的东西。若非她如今记忆被封锁，本我意识沉眠，我也无法有这样的权限来给你看她的记忆。之所以会作出这样违背她意志的决定，是因为……从理性的角度来说，这或许是让她能继续活下去的最优解，而且，或许也能让她真正从过去的执念中挣脱出来。”
“放心，我会让她在恢复记忆后也并不记得你曾经看过她最深的隐秘一事，但是，你最好也不要告诉她你已然得知，否则……她的情绪可能会再度崩溃。”
话音停住，素雅的衣袖一拂，一道白光拂过，无论是面前的“她”，还是怀中的“她”，俱都消失不见。他眼前一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空间开始急速扭曲，有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驰而过，他拼命睁大了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帧画面。
这是……她全部的记忆……幸福的、苦痛的，全部的……一切回忆。
一帧，又一帧。无数的景象涌入脑海，栩栩如生，就如同，他亲身参与经历了她的一生。
紫微宫中快乐奔跑的女孩、抱着父母的手臂撒娇的女孩、在庭院中苦练剑术、风雨无阻的女孩……
百岁生辰之上，被宣告神品天赋后，惊喜的少女；
面对被人冷嘲热讽废物、歇斯底里的双生兄长，在雨中崩溃痛哭后，与兄长缔结血誓的单纯少女；
一夕惊变，父亲失踪，母亲逝世，叔父夺权，被千里追杀，身边陪伴她一起长大的部下尽数倒下，跌跌撞撞带着重伤孤身一人逃到仙域，最终不支倒下的少女。
……
呼吸瞬间停滞了几分，活在那个影子之下这么多年，他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个人。
苦涩难明，那已经不能说是相像，甚至可以说……是全然由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脸。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勉强看出些微的区别。
温润清朗的少年圣人，救下了落难的魔族公主。
才经历过翻天覆地巨变的小公主，在亲人的逝去和背叛之后——对一切充满敌意、全无信任的，孤独舔舐伤口的小兽，被包容一切的明月温柔救赎。
那是真正的圣人，对天地万物皆怀有深深的悲悯，无论是人、仙、妖，还是魔。
不仅拥有倾城绝世的绝艳容光，还有刻入骨髓的似水温柔，更是一个情绪稳定、会随时察觉少女情绪，并哄她开心的聪明人。
……几乎完美满足了她少时说过自己喜欢之人的所有条件。
这样完美的少年，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怎会不为之动心？
带着好奇的小公主游历仙域的少年圣人，踏遍了名山大川，看遍人世风光。
直到那段宁静祥和的时光，被残忍的利刃撕裂。
献祭完身上最后一滴血、击杀所有追兵之后，最终死在她怀里的白衣少年，死前仍挂着温柔的笑容。
“别怕。”
留下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后就溘然长逝的少年，却留给活着的人痛苦一生的执念。
……后来，就是冥罗圣教波谲云诡、血腥屠戮的六百年。
与阴沉的黑衣少年之间的盟约、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从最初的互相利用到后来的交托生死，毫无保留的信任，建立在掌握对方最大的秘密之上。
六百年风雨同舟，血雨腥风。
共犯，伙伴，以及……挚友。
除了最初的那几十年之外，在定下那个足以翻天覆地的计划之后，其后数百年，他们都是明面上的敌人。
修罗之道，仍由她踽踽独行。
数不胜数的杀戮，暗流奔涌的算计，阴谋暗间，杀伐倥偬。天真单纯的小公主，逐渐变成成了冷酷无情的杀手，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上位。
七宫宫主、四护法、三长老，最终，成了冷酷狠戾的冥罗右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了复仇，为了权柄和利益，可以用尽各种肮脏手段，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可以毫不留情地除掉前路的绊脚石。
结党营私，剪除异己。从亲自将剑刺进血肉里夺去性命，到坐在高堂之上，随意一点就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弑杀前代左右二使、弑杀教王、弑杀叔父、屠戮誓死效忠叔父的同族。
一步一步走上了曾经自己厌恶的道路，成为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人。
直到踩着无数的尸骨，登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座，冷酷的俯视跪在阶下、心怀各异的人。
……却是自己把自己，亲手关进了另一个永生无法挣脱的枷锁和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