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丰十七年,七月十七,天气晴,宜嫁娶。
当今陛下下旨,着景王虞初迎娶丞相府之子谢衍。
长街万里,红妆作嫁。锣鼓喧天,诸君同庆。景王府悬绸挂彩,红绸扰扰,好不热闹。
紫梧院,凉亭。
沈熠垂首看着杯中燃烧殆尽的信件,耳畔是不绝的锣鼓声。
他不慌不忙倒出半杯冷掉的茶水,一点点浇在肆虐的火舌上。
景王吗?
扭曲的火光映照他上扬的唇角。
与此同时,景王府,宜归院。
陈设讲究清雅的寝殿内,在椅上小憩的男人颤抖着睁开双眼。
【叮——恭喜宿主顺利来到第二个世界】
一道似是遥远于梦中的提示音渐渐远去,徒留下冰冷的、那存于记忆久远处的死寂。
伊少君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遥远的陈设铺景,眸光颤动不已。
他低下头,不出意外看到了身上质感上乘、依旧是熟悉而又忆怀的月牙白长袍。指尖颤抖,他一寸又一寸拂过这片衣角。
柔软、顺滑,是他还在王府时的穿着啊
他……
他这是回来了?!
呼吸略急,他似是再也坐不住般从椅上起身。仍还眩晕的额角隐隐作痛,他以臂作撑,好险站稳身子。
喜庆热闹的锣鼓声伴着模糊的人声从院外传来,他本欲推门的手掌又兀地顿在半空。
锣鼓……
伊少君低声呢喃,“她,成亲了……?”
也是……
他轻轻扯了扯唇角,前世翻涌的记忆又在他眼前滑过。
鸾翌国素来风流不已的景王虞初,乃当今女帝三女。身无长物、风流无极,还未成亲时府内侍君妾从不下十几。见色起意、当街强抢民男,坊间这般的传闻从不少,也俱无虚假。
他知道。
他都知道。
毕竟他前世作为当事人之一,又怎么可能会去怀疑这些传闻的真实性呢。
可就是这样被坊间传的一无是处的景王,风流成性的三殿下自成亲后,便遣散了府内所有侍君妾从。独宠其夫,甚至在鸾翌国女尊男卑的地位下,做到了那人曾承诺过他却并未做到的一世一双人。
他知道。
他都知道啊……
前世,伊少君作为伊府嫡子,自认什么也不缺。七岁那年,入宫伴读。第一次见到三位皇女,也是第一次,结下了此后他一生的孽缘。
他结识了二殿下虞开雯,以及……三殿下虞初。
后来,他入了景王府。
入主宜归后,他的吃穿用度自是顶好的。就连身上这件衣袍,也是她亲自寻绣男织好送来的。怕他不喜烦闷,便在院内做了斗闷的玩意儿,讨他欢心。
他并不喜她风流奢侈的作风,哪怕他也因此享受到了便利。
成亲后,她少来他的院子。伊少君并不意外这一点,毕竟她不来是他一直乐见的。
后来,他见了她一面。她的身旁站着另外一位陌生的男子,远远的,两人好似在说些什么。
再后来,他随二殿下离开了景王府。
自此后,再也未归过。
他住进了二殿下府中,常能听到京中盛传三殿下与其夫的美谈。后盛阳国举兵攻打鸾翌,少将军失踪,局势凶恶。与此同时,二殿下举兵谋反失败逃窜离京,他匆忙随她上路。
逃亡多日,他失了她的踪迹。
原是她趁夜离去,将他丢在了荒郊野岭。
意识抽离之际,他似乎隐隐有听到景王的名号。他睁了睁眼皮,强提着意识清明,迷迷糊糊中,他好似听到了她战亡的死讯
再次睁眼,他回到了她成亲之日。
也再次,宜归。
宜归、宜归……
伊少君唇齿间咀咬着这个词,忽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角泛泪,心头大悲大恸,俱是大起大落。
苍天有眼……
让他重活一世。
让他回到了一切开始与结束之前。
他在笑,他在哭。
他在筹谋,这一世的死生。
却完全忽视,那曾一闪而逝的电子音。
-
这厢,大堂。
王府高堂之上正坐着当今鸾翌国的皇夫司马棣,也就是这具身体的亲爹。另一旁则是谢衍这具身份名义上的娘,谢占英。
正所谓父母高堂,其礼二拜如是。
虞初身着一身褚红色绣云长袍,一头青丝受发冠所束,腰间佩玉彩琳琅。其姿若竹,潇洒混如意。三位殿下中,唯三殿下独得其父美貌雅姿,生的那是身姿潇肃、恣意天成。
就连上首而视的谢占英再三挑剔,也不得不承认。景王风流纨绔,那她着实有这个风流纨绔的资本。
有个正宫的爹,还有个受宠的姐姐。
她若纨绔一世,那怕也安然快活一世。
心下复杂,谢占英看向了下首站在虞初身旁的自家小儿子。鸾翌国成亲素有风俗,即良家男子出嫁时不得不以红绸覆面。大红喜色的红绸下,她难以看清自家儿子的神情。
不过,即便是看清了又如何?
如此这般重要的场合,陛下却连面都未露!
适才稍有放松的谢占英一口气又提了起来,果然嫁纨绔什么的就是刺激啊,哪怕对方是皇女依旧如此。
她可怜的儿啊……
随着礼官拉长的三声礼数已成,谢占英哪怕内心再怎样不甘与难受终究还是随着一杯热茶下肚,统统咽了下去。
与此同时,景王府外。
青鸾街。
空荡的大街上,兀地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
被谢占英内心念叨的当今女帝,此刻正斜倚在布置豪奢的软榻内,半睁着眸看着眼前女子。
“陛下当真不去瞧瞧?”
那一袭黛蓝色青丝女子淡笑着,眉宇常年氤氲淡漠的杀意却矛盾不已。
当今女帝伸出食指轻轻揉了揉额角,语气漫不经心,“迟早会见的,急什么?”
她眼尾微斜,含了丝兴味,“倒是楼爱卿连夜回京,可是想去瞧瞧三儿了?”
被道破连夜回京的楼少岑闻言无丝毫心虚,仍笑道:
“那倒不是我想去瞧,是我那女儿想去。瞧瞧……这会儿还踌躇在府外未进呢。”
虞华一时未动,见好友这番姿态,笑言,“她俩感情倒是好。”
楼少岑不置可否,心道自己的女儿自己难道不清楚?
那反应……
倒不仅仅是好而已。
只是……
她淡笑,看着眼前风华依旧的好友,轻轻开口:
“头疾又犯了?”
她叹道,起身弯腰,将指搭在了她额角上,温柔揉着。
“嗯。”
虞华自鼻尖哼出一声,“老二有了长进,一些功课倒是令朕有些头疼。”
老二……
她轻笑,“这般看,倒是三殿下更令人省心啊……”
“省心?”
虞华轻嗤,睁开眼眸看了她一眼,旋即改了口,“也罢,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马车缓缓而动,一步一旅踏过这片曾是疮痍的国度。
楼少岑低低应声,忽而顺着掀开的车帘往外看去。
满是喜色的景王府外,正站着一抹绯色身影。
她静默而立,明明身着绯喜,却与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