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向这个瘦削的小姑娘伸出手,木花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她的动作很轻,就像扑蝶人害怕惊走了蝴蝶。
木花的手很冰,也很黝黑,她还很小,却已经有了一双风吹日晒的手。
她将手指轻轻搭在胭脂的手上时,最直观的感受是暖和,她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温暖了。
穷和冷总是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哪怕在炎炎夏日,穷困带来的生活的重压也能让人如坠冰窟。
胭脂拉着她站了起来,木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习惯性的含胸驼背起来,从小到大,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站着的,站直的人反而会被议论纷纷。
“咱们的脊梁骨要弯着,一来咱们侍弄庄稼就是要弯腰干活,二来不会惹了贵人不快,贵人要是不舒服,我们就会死。”这是她爹还在的时候说的话。
只是,弯了一辈子腰侍弄庄稼的爹娘,最后也还是饿死了。他们没碰上真正的贵人,只是粮食绝收又被抢走了最后的钱粮,运气不好,没熬过去,跑也跑不动,就死了。
自那时候起,木花就知道,老天辜负了他们这些弯腰的人。
胭脂对着低头驼背的木花道:“站直了!”
木花低着头,缓缓地直起腰板,她能听到有骨头在劈啪作响,那是弯了那么多年的骨头用疼痛表达不满,但——
木花直起了腰。
等她真的站直了,胭脂方才放下她的手。
木花终于把刚刚搭着的暖和手掌的主人看了个清清楚楚,不是她在庙里见过的低眉不语的神仙娘娘,是比田里簇簇金麦穗还要美的夺目的姐姐,是比割麦的钐刀还要锋利的女侠!
如果庙里的泥塑神仙和女侠一样神气,而木花有粮食的话,她一定心甘情愿去供奉,绝不像从前那样,还想着趁庙祝不在去偷贡品的事。
“木花?”
木花立刻应声:“是!”
她努力答得响亮,只是实在太饿,这一声听起来还是有些有气无力。
胭脂从褡裢中取出肉干,木花的眼睛更亮了,只是她一动也不动,只克制地吞咽着喉咙。
底下不敢抬头的几人也闻到了肉的香气,他们死命地咽着口水,除此之外,就是在心中祈祷,希望姐姐\/妹妹真的能被带走得一条活路。
见木花不伸手去拿肉干,胭脂微微一笑,亲手取了肉干送到她嘴中,木花傻傻地张开嘴,等肉真的进了嘴,感受着肉的咸香滋味,她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肉味啊,怪不得,怪不得大家都想吃肉。
嘿,除了爹娘,我是家里第一个吃肉的了。”
胭脂见木花终于把那根肉干咽了下去,又等她回味了片刻,方才说道:
“你们既然上山,总不至于奔着死路去,原先可是有什么打算?”
木花从肉的滋味里回过神,她不好意思的望着胭脂,道:
“三兄以前会到山上偷山果子和柴火,他特别机灵,每次都能躲开崆峒派的人,时间久了,还找到一个山洞,我们本想去洞里躲一躲。
只是三兄被征走了,我和四兄只是听三兄讲过路,没真的去过洞里,一上山就被崆峒派的人拿住,一路扯到这里。”
胭脂道:“带路罢,你们先在洞里住下,我还有些事要办,等我回来时,再带你走。”
看着有些不安的木花,胭脂安抚道:“我不是要你什么都不做的,我会给你布置功课,若我回来时,你完成的不好,那可是要受罚的。”
木花这才消解了不安,她不怕挨罚,只怕自己被抛下。
低着头的青年与少年们也俱都松了一口气,相互间交换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神,这一天过得实在太刺激,总算活下来了。
山洞中,胭脂在洞壁上刻下了千字文的前几句——“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木花敬畏地看着这些字,胭脂念一句,她就聚精会神地跟着念一句,反复了十遍之后,木花便能把这三十二个字念得分毫不差了。
见她已经会念,胭脂便又砍下一节木头,削成一把小木剑,样式寻常,大小正适合木花抓握。
等做好这一切后,胭脂道:
“这段时日,我布置的功课就是,你要会读、会背、会写这三十二个字。
除此之外,从晨时日头升起到午间日头正中的时候,你须一直平举这把木剑,等我回来的时候,要见你举剑时,手无抖、腕无动。”
木花用力点头,用双手接过这把小木剑。
胭脂给这一行人留下了大部分食水,又带着木花读了一遍墙上刻着的字句,纠正了木花举剑的动作,这才离开洞中。
她本想再把洞周边的野兽清理一下,却只能偶尔见到几只羽毛稀疏的瘦鸟,稍大些的动物是一个也未曾发现。
等回到了原地,崆峒派弟子的尸首已经不见踪迹,地上连半分血迹也无,纪晓芙和纪不悔的衣裙下摆上微微沾了些泥土,想来是她们扫了尾。
看着面色流露几分担忧的纪晓芙,胭脂道:“纪师姐,不必担心,崆峒派的崆峒五老是有些实力,但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奈我何。”
纪晓芙忧虑道:“芷若,若是他们强行用江湖道义来压人呢?从前无忌的爹娘不就是这样被逼死的吗?”
胭脂笑道:
“那是因为张五侠是个好脾气的人,而殷小姐又很顺从张五侠,且张真人年老,也变成了和善的好人。他们都成了听话的好人,好人就会被所谓的江湖道义、名声约束。
但我又不是什么讲究名门正派、同气连枝的人,我年少气盛,见了吃人这样恶心的事,一时气不过,出剑杀人,就算杀的是正派同道又如何?我还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啊,孩子想做什么,自然就会做什么。”
纪晓芙想了想,确实如此啊,师妹她还是个孩子,崆峒派的前辈怎么能和孩子计较呢?再说,他们的弟子本就作恶在先,又连个孩子的一剑都挡不住,这难道不该是崆峒派好好反省吗?
只是她还是有些担心,道:“若是崆峒派的人怀恨在心,暗地里对师妹你下毒手怎么办?”
胭脂笑了笑,云鬓堆鸦,眸若玄珠,这一笑有十足的少年轻狂的味道,言语中意气如飞:“须我一直强,一直狠,一直压的那些人喘不过气来,做无敌的强者,做悬在天下人头顶的骄阳,便无惧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