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希凡的房间迎来了新的囚犯——249号和252号。
252号在第一次执行搜索任务时就丧命了,而249号虽然撑了一会儿,但在不到十天的伐木工作时因拖住了伊希凡和帕乌斯特的行动,最终英勇牺牲。
拖着绑着尸体的脚镣战斗,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因为秋意渐深,准备过冬的怪物频繁发动攻击,囚犯的消耗速度比之前快得多。
好在这样一来,伊希凡和帕乌斯特反而得以在异常的安静中迎接冬季。
“真冷啊……”
“习惯就好了。”
虽然下雪后囚犯们分到了一些较厚的衣物,但临时搭建的囚犯宿舍既没有取暖设备,冷得让人觉得随时可能会被冻死。
其他房间的囚犯至少还有三四个,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伊希凡和帕乌斯特只有两个人,空气始终透着彻骨的寒意。
随着雪的降临,怪物也安静了不少。战斗没有再发生,伐木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搜索任务也偶尔进行,但仅限于提前确认伐木地点。
就连伊希凡每天的例行工作——对练,也停止了。
伊希凡认为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便刻意隐藏能力,装出停滞不前的样子,这让骑士们对他逐渐失去兴趣,比尔也没必要再让他显得“特别”。
卡瓦尔和瓦尔塔努斯之间具体谈了什么,伊希凡不得而知。但自从杀了阿基斯后,他清楚感受到自己待遇的改变。
对于帕乌斯特或许另当别论,但伊希凡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囚犯,生死与否再无人在意。
“如果这里是一片静谧的森林,再稍微暖和一点,倒也不算坏。”
帕乌斯特一边低声自语,一边将窗户封住,不让寒风灌进来,房间因此更加昏暗。
“像个高阶贵族过着清贫的退休生活?”
“我从来没渴望过权力。那太无聊了。”
“权力可不是为了消遣才争的吧?”
“嗯,换种说法,也许是我从未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因为我从一出生就拥有太多,就像大多数人不会感激自己拥有两只眼睛一样。”
帕乌斯特轻轻敲了敲缠着绷带的右眼。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就该多争些权力。明明有那么多想做的事,却被困在这里浪费时间,怎能不憋闷?”
“权力真的有那么重要?”
“权力终究不过是个工具吧?我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阻碍重重,所以才想用强大的力量扫清障碍。伊希凡,人类看似复杂,其实简单至极。”
“是吗?”
“当然。”
“自称对一切都感兴趣的高阶贵族出身的大师级魔法师,不仅对剑术、斧术、拳击、摔跤这些技艺下功夫,就连伊希凡闻所未闻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都挖了个透,最后竟然还与恶魔签订了契约。像这样一个疯子,说的话却往往充满道理。”
当寒冬即将安然无恙地结束时,意外的变故发生了。
卡瓦尔因范盖利斯的推荐被调往国都,而第56号驻地则迎来了新指挥官的到任。
这件事不仅伊希凡毫不知情,就连帕乌斯特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结果他们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的突变。
最先改变的是,伊希凡和帕乌斯特这对一直共处的搭档被拆散,分配到了不同的房间。尽管两人依靠恶魔文字能够进行精神上的沟通,但被分隔后,许多计划已经无法顺利执行了。
“伊希凡,把我之前教你的再说一遍。”
从这一刻起,帕乌斯特显得比以往更为急切,他对伊希凡的指导也愈发严苛。
“不对,再记清楚!”
“照你这样的状态,到底打算怎么完成复仇?”
“如果继续这样,恐怕连离开暗影森林都不可能了。”
即便如此,与过去面对面教学相比,这种远程的方式效率低下。伊希凡感到憋闷,而帕乌斯特则显得更加疲倦。
终于,当春天悄然降临时,伊希凡明白了帕乌斯特为何如此焦急。
“快上车。”
“……”
伊希凡呆呆地望着准备上马车的帕乌斯特。对方神情平静,坐上车后透过木栏回头看向伊希凡。
伊希凡并未上车。
帕乌斯特被调往了完全不同的驻地,而伊希凡则被留在第56号驻地,与王国军一起建造新的营地,继续他的拓荒任务。
“伊希凡。”
帕乌斯特静静地,带着熟悉的沉着神色,像往常一样唤他的名字。
“我们再见之前,务必活下去。至于我,不用担心。我这种连想死都做不到的人,命大得很。”
他用仅存的那只湛蓝的眼睛深深注视着伊希凡。
伊希凡呆呆地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问道:
“……接下来怎么办?”
帕乌斯特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伊希凡,其实没什么不同。我们依然是连着的,我还是会继续教导你。只不过我们再见之前,计划的时间稍稍推迟了而已。”
“可……可这不是……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
伊希凡感到一切都失去了章法。他觉得,自己原本畅通的道路被生生切断,甚至像是脚下坚固的石桥轰然崩塌,他连前进的勇气都失去了。
“伊希凡。”
帕乌斯特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却带着一丝严厉的口吻说道: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不要依赖别人。”
“……”
他说着与从前相似的话语,却带着些许不同的意味。
伊希凡从帕乌斯特的身上感受到一种不舍与遗憾,还有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某种深切情感。
就在这一瞬间,伊希凡恍然大悟:
正如自己不知不觉间依赖着帕乌斯特,或许帕乌斯特也同样依赖着他。
在这片如同地狱的土地上,帕乌斯特是否也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种不曾停止前行的希望,一种不肯轻易放弃的复仇意志,将其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
春天又一次来临。
距离伊希凡与帕乌斯特初次相遇并握手合作,已经快一年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
帕乌斯特通过精神的共鸣,让伊希凡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但不要忘记,你已经无法依赖任何人。你必须靠自己去解决一切问题。”
说出这番无情的话后,帕乌斯特便登上了马车,离去。
“永远记住,你是孤身一人的。”
那句听起来似乎带着温柔的话,或许只是因为伊希凡的一厢情愿。
帕乌斯特离开后,伊希凡深陷失落之中,但眼前的境况却不给他任何沉溺的时间。
他也必须迁往新的驻地,并投入到建设工作中去。
只有尽快完成驻地的搭建,才能抵挡住怪物的威胁,为此伊希凡每天都被压榨在高强度的劳作中。
他成为第63号驻地的4号囚犯。
自从帕乌斯特离开后,伊希凡也从56号驻地移到了63号驻地,第63号驻地里编号比他靠前的囚犯只剩下3人。
靠近巴尔巴加领地导致了大量伤亡,而其他驻地的情况也相差无几。
尽管如此,伊希凡依然在囚犯之间显得与众不同。
第63号驻地的囚犯与王国军都清楚他有多强大、多聪明,以及多么卓越。
现在,作为第63号驻地的4号囚犯,他几乎成为了另一个“第56号驻地的17号囚犯帕乌斯特”。
囚犯们为了活命,处处留意他的态度,而与他同住的囚犯因受他庇护而听从他的指挥。
伊希凡将帕乌斯特教授的一切运用得淋漓尽致,在王国军与囚犯之间的微妙关系中稳固了自己的位置。
每天的工作结束后,他回到房间准备入睡时,仍然像从前那样接受帕乌斯特的指导。
即便两人相隔甚远,精神连接让他们依旧能够顺畅交流。从前他觉得这种方式别扭甚至讨厌,但如今从中获益良多,自然没了抱怨。
而这段时间,也让伊希凡得以暂时摆脱孤独感的侵袭。
“路还长得很,伊希凡。”
“按你的标准来看,这确实没错。但若考虑到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样思考,我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了。”
“哈哈……是的,这话不假。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
帕乌斯特看起来与从前没有丝毫变化。他依旧沉浸于探索、思索、学习,并将所学倾囊相授。他甚至对自己创造的语言与魔法体系进行了改进,找到了切断师徒关系中精神连接的方法,甚至设计了一套无需接触恶魔即可学习文字的途径。
通过与伊希凡的联系,帕乌斯特逐渐掌握了精神力量的奥秘,并在不断的探索中获得了成长。他毫无保留地将这些进展分享给伊希凡。
尽管两人被迫分开,一切似乎都进展顺利。
然而,某天,当驻地建设完成、伊希凡从搜索任务归来时,这种平静突然被打破了。
“帕乌斯特。”
“……”
“帕乌斯特?”
“……伊希凡。”
毁灭的降临总是毫无征兆,就像令人厌恶的不速之客般突然现身。
“帕乌斯特,你怎么了?”
伊希凡清晰地感受到,帕乌斯特的精神意志正在不安地波动着。
“没什么,只是今天有些疲惫。”
就在伊希凡提出疑问后不久,帕乌斯特迅速恢复常态,语气平静地继续交谈。他表现得如此自然,以至于伊希凡都怀疑他刚才是不是只是打了个盹,或者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要不要今天休息一下?”
“不,怎么能那样?休息是完成任务后的奖励,而刚刚迈出第一步的你,显然还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就这样,帕乌斯特如往常一样结束了教学,而伊希凡也在他的指导下入睡。
第二天早晨,无论伊希凡如何呼唤,帕乌斯特都没有回应。
怀着强烈的不安,伊希凡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因为前一天刚完成搜索任务,今天他被分配到相对安全的伐木任务中。驻地建设耗费了不少时间,如今春天已然过半,接近尾声。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砍伐着树木时,伊希凡忽然感受到帕乌斯特的召唤。
“伊希凡。”
“帕乌斯特。”
帕乌斯特一向不会在教学时间以外主动联系,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呼唤让伊希凡大吃一惊,差点将斧头挥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
面对伊希凡的关切,帕乌斯特沉默了片刻。伊希凡从他的沉默中捕捉到一丝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没事,晚上再联系吧。”
帕乌斯特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让伊希凡更加确认事情有异。
帕乌斯特向来是一个深思熟虑后才会开口的人。他那些看似随意的话语,其实每一句都基于对自己的信任和绝对的把握。
帕乌斯特竟然会这样拙劣地掩饰过去?
伊希凡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仰望晴朗的春日天空。
如果是其他囚犯这样做,无论是士兵还是囚犯,都会愤怒地催促他赶快动手。然而,伊希凡凭借他微小的特权,得以享受片刻专注于思考的自由。
过了一会儿,伊希凡重新握紧斧头,继续挥动,边对帕乌斯特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帕乌斯特。”
“伊希凡。”
“别想着糊弄我。训练我、教导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如今,伊希凡的斧法已经熟练无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砍下暗影森林中那些粗壮的树木。然而此刻,他却过度用力,仿佛要用尽全力发泄心中的情绪。
“你的时间感已经崩溃了。虽然你确实睡过觉,但比平时更晚入睡,或者你正承受着难以抵挡的疲惫。而且,你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白天,正值开拓任务进行时。这说明你被关押在一个完全看不到外界的地方。”
伊希凡有条不紊地拆穿帕乌斯特的借口。
“我了解你,帕乌斯特。你不是那种会因为睡眠不足或身体疲倦,就让时间感崩溃的人。”
“伊希凡。”
“更何况,即使你再慌乱,也绝不会以模糊不清的言辞搪塞别人。”
伊希凡咬紧牙关,语气变得更加严肃:
“你现在的身体和精神已经疲惫到极限,还被关押在一个完全无法感知外界的地方。”
“……”
“帕乌斯特,他们正在对你施以酷刑,对吧?而且是更加专业的手段。”
沉默了片刻,帕乌斯特终于传来带着一丝自嘲的声音:
“很聪明啊,伊希凡。答对了。”
“该死……”
伊希凡的脸扭曲得几乎认不出形状。
他的低声咒骂引来了旁边一同砍树的囚犯的偷瞄。如今的伊希凡,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气质,都已然越来越像帕乌斯特,带着一丝与囚犯格格不入的贵族风范。因此,当他突然骂出粗俗之语时,甚至让旁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用担心。他们无法杀死我,而我也绝不会向他们透露任何秘密。你只需要像以前一样,等待时机,积蓄力量就好。”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那问题是什么?”
伊希凡感到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再次见面,由帕乌斯特赋予伊希凡掌控魔力的力量,然后一起逃离这片地狱。而现在的局面,简直是最糟糕的。
“这个该死的疯子。”
但比起计划的延误,更让伊希凡感到痛苦的是,帕乌斯特正在经历足以让他完全失去意识的残酷拷打。
伊希凡对专业酷刑的威力所知甚少。他唯一的经历,是被阿基斯拔掉了几枚指甲,那仅仅是皮毛。
想到阿基斯曾带来的那一整袋拷问工具,伊希凡大致能想象出,专业拷问者所施加的痛苦究竟有多深重。
“啊,是的,情况的确稍有变化。”
即使面对伊希凡的愤怒与悲痛,帕乌斯特依然带着那一贯的淡淡笑意,低声说道:
“现在‘再见’这句话已经不合适了。伊希凡,看起来你需要来找我了。我被关押在第56号驻地北方、第61号驻地西边的单人牢房里。”
“该死!”
“不过我并不是让你现在就来。你还需要时间。伊希凡,你的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变,我会像以前一样继续教导你,直到再无任何可教为止。”
“帕乌斯特,我怎么可能……”
“伊希凡,冷静。”
帕乌斯特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甚至让早已习惯了他的语气的伊希凡也感到脊背发凉。
“我只是利用你来完成复仇的人。同样,你也只是利用我来完成复仇的人。记住这点,伊希凡。最后再说一次,不要依赖,去利用。这是你选择复仇这条路后,唯一能够继续前行的方式。”
“……没错,你说得对。”
伊希凡咬紧牙关,认可了帕乌斯特的话。
他说的每一句都无懈可击。这份痛苦、悲伤与绝望,都是与复仇无关的、毫无价值的,甚至是阻碍他前进的累赘。
“不过,复仇越早越好,不是吗?复仇就像债务,拖得越久,代价越高。”
“哦,那是当然。为了加快脚步,你需要把那些从指缝中流失的东西都捡起来,一点一点塞进你空白的脑袋里。”
帕乌斯特依旧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
伊希凡抿紧嘴唇,一边挥动斧头,一边开始反省自己。
是啊,他或许确实有所松懈,甚至一度试图安于现状。他以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但实际上并没有。他天真地以为,事情可以这样平稳地进行下去。
“接下来你不会让我闲着吧?只要有空,随时继续教我。”
“不过,在战斗中进行教学不太好吧?”
“到时候我会提醒你,就按我说的做。”
“嗯,看起来你充满了干劲,我很高兴。好吧,就这么办。”
尽管帕乌斯特答应了,但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召唤伊希凡。
或许,更准确地说,他无法召唤。
当伊希凡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时,他依然能模糊地感知到与帕乌斯特之间的精神联系。
帕乌斯特像一片大海,时刻流动,广袤而无边。然而,现在的他,像是一场暴风正横扫海面,掀起惊涛骇浪。
尽管如此,尽管表面波涛汹涌,帕乌斯特的核心深处依然坚如磐石。他从未改变,始终平静地流淌着。
即使一切走到尽头,即使10年、20年,甚至直到他垂垂老矣,即便酷刑无休无止,帕乌斯特也绝不会倒下。
然而,对于一个刚刚登上那片由巨大海洋推动的船只、开始旅程的人来说,暴风雨中的汹涌波涛,带来的却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一切还太早。
这种感受——对自身不足的深刻认知,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折磨。
伊希凡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夜晚,那段在烈焰吞噬塞西里安宅邸时的噩梦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