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在剧烈的挣扎中,伤口撕裂了,仿佛还能听到撕裂的嘶嘶声,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在厚厚的纱布下头流淌着,满面孔都能感觉出血流过的炙热,痛得凌小姐歪倒在眠床上,身体扭曲着,双手捂牢被纱布包牢的面孔,撕扯着,挣扎着,呻吟着……
仔细听过去,凌小姐的每一声呻吟都是在喃喃地呼叫着:“张老师,张老师……”
自从凌小姐被张老师抱牢伊,送伊去医院,当伊困进了张老师的怀抱,在张老师温煦体温的灸烤下、在张老师男人气息的温润下,过往的怨,过往的恨,过往的纠结,瞬息间仿如化成了一缕青烟,消失了,都化解了,化成了对张老师的爱,化成了对张老师怀抱的渴求。
此刻,是凌小姐最痛苦的辰光,凌小姐祈望再一次困进张老师的怀抱,只有张老师的怀抱才可以使伊化解伤痛,成为与伤痛抗衡的精神支撑。
然而,在房间里,偏偏不看见张老师的人影子,听不到张老师的声音……
在凌小姐最需要张老师的辰光,张老师到啥地方去了?
凌小姐想起了刚刚做过的梦,在一个活灵活现的梦里厢,凌小姐亲眼目睹了晓梅把张老师推下了悬崖……
老古话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夜里做的梦,是日里想多的缘故,日里想得越多,夜里的梦必定做得越真切,梦不会暗示啥,也不可能真的实现。
偏偏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凌小姐,在最最需要见到张老师,最最需要张老师的给予精神支撑,最最需要张老师对伊抚慰的辰光,张老师却不见了,屋里能看得到的只有晓微——一个伊最不想看到的情敌。于是,凌小姐钻进了牛角尖。相信了活灵活现的梦境,相信了梦境的真实……
而且,对梦,凌小姐有过难以磨灭的记忆——一个梦给凌小姐带来过终生难忘的梦魇,至今还记得清清爽爽,刻骨铭心。
凌小姐还是小辰光……
每天早上,读书前头,小辰光的凌小姐终归要到外婆的房间里去道别,只要外婆在伊额骨头上轻轻吻一记,小辰光的凌小姐就会开开心心一整天,天天如此,已经是一个习惯了。
而这一天出现了意外,外婆突然把凌小姐抱进怀里,揉得紧紧的,讲:“外婆要死了。”
凌小姐从出生的一天起,就失去了姆妈,是外婆像姆妈一样养育伊慢慢长大,没有感受过母爱的凌小姐,从来是把外婆当着姆妈一样地爱着,外婆就是伊最亲的亲人。突然听到外婆讲到了死,凌小姐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好端端的外婆哪能会死。凌小姐恐怖起来,讲:“瞎讲。”
外婆讲:“外婆昨天夜里做了一只梦,梦里厢见到耶稣了,耶稣叫我去了。”外婆是虔诚的教徒,讲到耶稣叫伊去,面孔上还是笑嘻嘻的。
“瞎讲,只是一只梦。”小辰光的凌小姐赶紧打断外婆的闲话。因为母亲的离去,在伊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对死亡的恐惧,现在,唯一呵护着伊慢慢长大的外婆讲到要死了,伊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接受的,伊顿时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了,扑进外婆的怀里厢,不肯放开,生怕一松手,外婆就会突然消失。
外婆还是继续幽幽地讲:“只要是活灵活现的梦,就是生活的真实写照,不会有错的,外婆真要去见耶稣了。”
凌小姐听得一阵阵的汗毛凌凌。
灵异的是,果然,第二早上,外婆再也没有从眠床上起来,真的去见了耶稣,
小辰光的凌小姐扑倒在外婆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而困在眠床上的外婆一动不动了,面孔上还留着笑嘻嘻的神情。
外婆的闲话就像一把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凌小姐的心里,让凌小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于是,凌小姐从小就相信活灵活现的梦就是生活的预示,就是暗示着人生的未来。
幸运的是,凌小姐从小到大没有做到过活灵活现的梦,而刚刚,凌小姐真做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梦:张老师被晓梅推下了悬崖……
现在辰光,假使梦应验了,一旦真的失去张老师,就等于在凌小姐的心口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光是伤病的痛苦,凌小姐也许可能熬得过去,现在凌小姐不但伤口在流血,心口也开始流血了,伤病的折磨叠加着精神上的折磨,让凌小姐的呻吟从包扎得厚厚的纱布下呜呜地传出来,都是在叫着:“张老师、张老师。”
任凭凌小姐呼叫,房间里偏偏就是不看见张老师的人影子,看出去,只有伊并不欢喜的晓梅,最最伤脑筋的是,在梦里厢,恰恰是这个女人把张老师推下了悬崖……
凌小姐陷入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双重的折磨让凌小姐难以承受,走向了崩溃……
凌小姐几乎绝望了。
晓梅看到凌小姐一副痛苦欲绝的腔调,眼看着凌小姐面孔上包得厚厚的纱布上,正渗出茵茵的红颜色,是血。晓梅心慌了,意乱了,完全忘记了被泼了一身的鸡汤,顾不得揩一揩浑身的鸡汤,就把歪倒在眠床上的凌小姐一把抱牢,捉住凌小姐撕扯面孔上纱布的双手,惊呼:“哪能啦,哪能啦!阿是难过?我马上送侬去医院,好伐。”晓微紧张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丝丝的颤抖。
凌小姐急切地问到:“张老师啥地方去了?”
晓梅的心沉了一下,支支吾吾,不晓得哪能回答。
凌小姐听不到晓梅的回答,又看到晓梅支支吾吾的腔调,凌小姐愈加确信张老师肯定出事体了,害张老师的人也肯定是晓梅。凌小姐仇从心来,竟然忘记了疼痛,猛然从晓梅怀里挣脱出来,坐正了起来,从纱布缝隙里,用恐惧的眼光,盯牢晓梅讲:“是不是张老师出事体了。”
晓梅被惊住了,晓梅觉得奇怪,张老师出了事体,没有人告诉过凌小姐,凌小姐哪能会晓得的?难怪凌小姐像发狂一样。
晓梅还想瞒住凌小姐,还想敷衍,不愿把实验室爆炸的事体告诉凌小姐,讲:“侬想到啥地方去了?”
凌小姐就拼命地挣扎着,要推开晓梅,挣脱晓梅的拥抱,去撕扯面孔上的纱布,嘴巴里不停朝晓梅发出阵阵叽叽咕咕且痛苦的呻吟……
晓微仔细听去,听清爽了,凌小姐在讲:“侬走,侬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侬了。”
晓梅疑虑着,却不晓得哪能跟凌小姐讲。
凌小姐从晓微的神情里更加确信自家的梦应验了,梦是真实可信的,便紧追不舍地追问:“张老师是不是被侬害的。”凌小姐的声音有点颤抖了。
晓梅浑身一颤。伊不能再对凌小姐隐瞒张老师已经出事体的真相了,晓梅诺诺地讲:“张老师是出事了,不过不是我害的,而是因为侬。”
凌小姐惊叫起来:“瞎讲!”
“是的,因为侬受了伤,为了救侬去医院,耽搁了实验室里的实验,发生了爆炸……”晓梅把事体的前后经过统统告诉了凌小姐。
原来活灵活现的梦确确实实是真实的预示,伊记起来了,梦里张老师把自己抱向霞光万道的山顶,张老师却摔下了山崖,预示着,真是自己害了张老师,凌小姐彻底被自家摧垮了,浑身一软,瘫倒在了晓梅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我去找医生!”晓微把凌小姐轻轻地放到眠床上,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去寻找黄伯伯帮助……
然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却发现门已经拉不开了。
晓微心中一阵慌乱,用力再一次拉扯着大门,试图打开门。但门锁却纹丝不动,门仿佛从外面被锁住了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晓微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伊开始意识到,这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为知晓的秘密,而她和凌小姐可能正处于危险之中。
2、
张老师忐忑不安地朝反应炉看进去,刚看了一眼,心马上乒乒穷跳起来,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实验,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无数个日思梦想的期盼——“实验的材料”竟然就在了眼门前,真真实实地躺在爆破后的反应炉里厢,明明白白地告示张老师,实验成功了。张老师刹那间从霜打茄子般的萎靡中挣脱了出来,脑子顿时又活转了过来,他不禁喜出望外,心跳迅速加速,“乒乒”直跳,血液涌上头顶,激动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可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啊!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挫折和失望,此刻,顷刻间都化为了喜悦和满足。他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他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他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脆弱,毕竟这一刻是属于胜利和成功。
张老师环视了一圈实验室,实验室里依旧一片狼藉,领导和专家们还是团团围着自己。张老师凝视着眼门前的场景,从爆炸到成功,似乎是地狱向天堂的跨越,既真实,又像是一场梦。
是哪能一回事体?张老师深吸一口气,张老师努力让自家冷静下来,试图解答眼门前发生的一切,伊迅速复盘着过往的所有实验,复盘着所有数据,复盘着所有的失败……往事如潮,数据如浪,在脑海里翻腾着,一时如同巨浪滔天……
猛然间,所长一句“爆破性实验”的闲话又在张老师耳朵边头轰响起来,张老师顿时感到如雷贯顶,一个智慧的闪电在张老师的脑海里闪过,让张老师惊醒了过来,猛地省悟了,爆炸和成功确实有着必然的联系的。
原来,过去所有失败的实验,是因为自己计算的温度及反应的时间和材料裂变需要的温度和反应时间之间是有误差的,尽管自己不停地在逐步调整温度和反应时间,然而对可能会引起的爆炸,是恐惧的,是忌惮的,一直设置了紧急应急控制点,有了应急控制点,哪怕反应炉中的裂变触碰到了控制点,也只会出现可控的爆破。而张老师从来不让实验冲到控制点,而正是一个意外:张老师回家取实验笔记,又叠加了另一个意外,凌小姐的受伤,为了救凌小姐,张老师忘记实验室的实验,反应炉终于像脱缰的野马,冲向了应急控制点,触发了爆破,有限的爆破使实验成功了,张老师恍然大悟,这正好应证了所长所说的“爆破性实验”的说法。这就是一次“爆炸性实验”,所长的话是对的。
张老师看向所长,讲:“所长侬讲对了,这是一次爆破性实验,不过只是一次意外的爆破性试验,获得了一次意外的成功……”
所长又打断了张老师的闲话,讲:“我还是觉得,不能说是完全的意外,这次实验肯定预先设置了控制点,假使没有预先设置过一个控制点,反应炉内的裂变所产生的爆炸,后果肯定是难以想象的。所以我始终认为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偶然事件,我征求过专家们的意见,他们的看法也都跟我是一致的。这个控制点可能是意外的,但也是预先设置的,只有抓牢了这个控制点,找准所有的数据,变偶然为主动,我们只有主动掌握控制点的准确数据,实验的成功才能有继续成功的必然。”
所长的闲话又提醒了张老师,伊猛地意识到虽然一个意想不到的意外成就了实验的成功,也反证了反应炉裂变触碰到了应急控制点时,反应炉达到的温度和时间恰恰是“材料”达到成功所需要的条件,证实了应急控制点就是“爆破性实验”成功的预设,也就是实验成功所需要的控制点。
张老师既敬佩又羞愧地看着所长,敬佩的是所长眼力和学识,一眼就看透事体的本质,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曲解了所长的见解,把所长往歪里想了……
所长继续讲:“材料实验成功,研究所虽然要为侬请功……”
张老师连忙解释道:“这确实是个意外的成功,我也没想到一个意外会有这样好的结果......”
张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又被所长打断,语重心长地讲:“侬来前头,大家讨论过了,实验虽然成功了,但还有重重的难关,国家急需材料,既然实验成功了,必须尽快投入生产,但我们不能带着会出现爆破的隐患投入生产。克服爆破是个难点,只有精准掌握所有数据,保证不会出现意外事件,才能确保投产,研究所的头头脑脑和专家们统统到齐了,连被头铺盖也都带来,今早所以急急忙忙寻侬来,是要齐心协力为侬助力,从现在开始,准备打一场人民战争,直至成功……”
当所长的一场战前动员结束后。张老师缓缓走出实验室,脚步虽然还有些不稳,但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欣慰的笑容,心里充满对所长和专家们的感激,也涌起了一阵感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信自己的理论和方法,尽管遭受过无数的质疑和嘲笑,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挫折,幸运的是自己从未放弃过。现在,终于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相信只要坚持不懈,自己能为科学界做出贡献。但伊更知道,长征刚刚走完了第一步,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工作要伊去做。要去迎接更多的突破和成就。
走着想着,张老师却又走神了,伊想到了凌小姐,惦记起凌小姐的伤病现在哪能了,又想到伊还要全面治疗,自己回不去了,哪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