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到过,方各塆跟张家湾隔了两座山头,跟陈家村隔了4个山头,等于这银子岭乡下辖的方庙行政村再下一级的三个自然村落刚好互相之间都间隔了两个山头。
本来新来的陈乡长动员三村合建同一个蚕场,选址是要不偏不倚的,可实际情况是,这样山头连山头,想种地得先开荒的地界儿,只能是哪儿地势平坦、能省力、挨着水源、又能又快又好建成蚕场,就选择哪儿。
其实陈乡长“保持神秘”的策略是个好策略,因为他除了综合分析各种信息、动员各村长村支书同意合建蚕场之外,初来乍到的,对这儿的地形地势和方位水源什么的那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啊。
都当乡长了,怎么能啥也不知道呢?所以他只能继续神秘,才好显得高深莫测......顺便悄悄听听他们都打算怎么选址、选在哪儿。
等其他人都把备选的地址考察了、记录了,也画出地图了,才是我这个乡长出面大显神威的时候嘛!陈援朝颇有点儿洋洋自得。这下来当个乡长也不是很难嘛,历练?磨炼?咋练都成,我肯定很快就能完成,然后回黄石本家去!
“报名表报名表!给我报名表,我要报名!”
“给我!给我!我报名!”
“村长,好了没有,该我了!”
“......”
大队部一开完会,三个村的老少女人们就涌进各村里堂,找村长要报名,急嘘嘘、闹哄哄。
尽管这会儿还都没人知道“蚕场”是个什么东西,报名之后要干什么。
“诶?这新乡长有点儿意思哈?!说的这两件事,还都是实事儿,我看啊,这次我们乡是要有点儿起色喽......”
“嘿,你口气不小啊,还你看,你看个什么!他这说是两件事儿,其实就是一件事儿嘛,那就是让大家吃饱饭啊......蚕场吧,听着就是室内,应该适合年轻的、小的、女的去干活;那家庭包干,我早都听陈家村陈大爷家外嫁的大孙女叫玉婷的跑回娘家来说过了,那就是指给我们力气大的男人干活的!......”
“诶?还有这事儿呢?你给展开说说?”
“就是就是,我看他说得有理,就是为了让大家吃饱饭!”
“可不嘛,那.......什么什么运动好不容易过去了,听说改那什么放什么,也开始了,我们大家的好日子要开始了!”
“是改革开放!你个土鳖!”
“你才土鳖呢!别跑!看我不揍你个满脸开花!”
“诶诶诶,别动手啊,没说完呢,让他说让他说!”
“......”
男人们也勾肩搭背,凑一起没少议论。也是,好像不管何时的男人,只要是中国男人,也不管读书没读书、真知道假知道,一遇上什么“国家大事”,那是一定不能放过大肆议论、甚至酒后大放厥词的机会滴。
方各塆村村长方经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搞明白了新乡长的基本情况。
陈援朝,男,27岁,已婚育有二子二女,还有个养女,是战友牺牲后,家里没人可依靠,不放心才留信托付来的,来陈家时已经13岁了,现在是16岁;此次来当乡长,对陈援朝来说算磨炼中的一环,顺带受妻子王穗如所托,带着已经可以相看人家的养女熊婷婷一起来的;
与陈家村的陈清欢有亲戚关系,是其远在湖北省黄石市的陈家主支下来的人,在他那一代里排行老三是老幺;但人小辈分大,算陈清欢的上一辈人,50岁的陈清欢(已有孙子孙女各一个,孙女5岁,孙子4岁)需得管他叫小叔;
刚过完农历新年他就从黄石出发往这边来了,到的时候,方各塆这里大多数人猫冬都还没结束呢,偶尔有人出门也是黑袄子白棉裤脚上一双厚棉鞋缩着脖子匆匆而过,所以在此之前都没什么人知道乡里派下来了新乡长来了。
他一来就闲不住,到处走到处看,主动找了三个村的村支书看资料,又请各个村的村长带路下地去实地查看情况;
这次说要合建的蚕场就是陈乡长为了耕地偏少的方庙行政村村民多个收入项目动员合建的。
因为据他实地探查发现,目前这些耕种的活计主要靠男性劳动力,那多出来的女性劳动力也不能就此荒废啊,毛主席说的“妇女也顶半边天”嘛。
所以从一开头,这蚕场就定好了只招女工,女工心细也能省力,两全其美。尤其如果有懂养蚕、会缫(音:sao一声)丝、知道怎么使用木制简易纺织机的优先招,学得快的年轻姑娘们可以跟在后边边看边学,学习过程就暂时不计入工分。
“啧,这陈乡长是个干实事儿的啊......”方村长一边听方建军念资料一边沉思着慢慢说道,“那就不能再搞以前那老一套了,容易得罪人啊——”
“怎么得罪人啊,爷爷?”方建军没忍住接了他的话追问道。
“叫村长!现在我们在里堂呢,没在家!”
“是——村长——”方建军撇了撇嘴,再不问了。
“方老村长,今天报名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村支书裴之栋从外面迈步进来,洋溢着热情的一张笑脸。
他怎么好像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啊?方村长心里暗自嘀咕,嘴上客气,“报名嘛,还得看呢,今天人应该都没全来,还在观望呢吧,还得再等等、再等等,就不用劳烦村支书了,多谢好意!”
想了想,方村长反过来跟村支书打探,“裴支书,你,事先知道这陈乡长要来吗?他为人怎么样?”
“陈乡长?这......我怎么能提前知道呢?他怎么说也是个乡长嘛,比我这村支书可大了去了,不不,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裴之栋见势不妙,说着说着脚下已经迈出到里堂门外了,不等村长再问,他就告辞走远了。
嘁,这老村长真是人老成精,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不过我可不能让你知道实情,干扰了我家小朝子的事儿就不好了。
“小朝子——你裴大哥我来看你来啦,赶紧出来接驾!”
“呸呸呸,你才太监呢!别叫我小朝子!再叫我就不认什么裴大哥了啊?”陈援朝跟牙疼似的,皱巴着脸从屋里走出来。唉——不怪我没端住乡长的架子,当着这狗东西的面儿,总有种在熟人面前充大人的不自在感。
“好好好,小朝子,你工作进展怎么样啦?要帮忙不?”裴之栋看起来好说话得很,立马关心道。
“没有!不需要你帮忙!你别干扰我就是好的了!”陈援朝一连三拒,就怕这不着调的裴大哥插手进来帮倒忙。
“你怎么这样呢?人家也是关心你嘛~~”
“咦——好好说话,挺大个老爷们,你这........你给我正经点儿!”
“行,正经就正经。你蚕场选址选得怎么样啦?要我帮忙推荐吗?好歹我在方各塆呆了几年了,有需要你就张口,跟你裴大哥客气什么!”
“嘿!你总算有点儿用了,我正发愁呢,你赶紧说说,都哪些地界合适?再有个3天、5天的,各村报名都结束了,我这边要选址还没定,容易出幺蛾子。”
“什么话?我一直很有用好不好,你没来之前,我一个人在这可足足呆了几年了!”裴之栋气哼哼地打开自己带来的图纸,“呐,你看看这处!这是......”
“......”
方家
“妈,你们报上名了吗?”散会回来的路上不见了方姚氏、桂花、桂枝,爱军打算再背着大姐去次茅厕就下地的,刚从茅厕回来放人下地,正准备扶大姐回屋呢,一回头方家三个女人都进来了。
“先不忙扶,她这都孕晚期了,多走动走动才好生,”方姚氏进来第一时间接过方娟的手臂,拉着方娟的手放到客厅大椅子的靠背上,“爱军你撒开手,来,方娟啊,你扶着这椅子背,一点儿一点儿,试着慢慢走走,每天这么绕着桌子走个十圈,上午5圈,下午5圈,来,我松手了啊,你试试?”
“我们都已经报名了,说是要等个3、5天的,才通知我们去开工......”桂花见妈忙着大姐的事儿,如实答了大哥的话。
“走吧,那今天我们还得继续下地干活儿啊!”桂枝补充到,“诶对了,从明天起,大哥你就不用偷偷摸摸去清猪圈、浇菜地了,甚至鸡都可以养起来了,我看隔壁吴婶儿家就刚孵了不少小鸡儿,可以去她家抓......”
“我去!我去抓!”爱民一个闪现,随手丢了给桔子树松土施肥的镐把,人就到客厅了。
“嚯——二哥你......飞人啊?”桂枝不明所以。
“嘿嘿,是吧是吧,我也觉得!”惠民立马露出脸来,人家才没有在厨房偷吃呢,哼!“我就说二哥是飞人嘛!上次他跑更快,咻地一下就从山顶林子那儿闪到山腰那地里了!”
“好啦好啦,别磨蹭了,我们真该出发去地里了!这回是......”方姚氏刚准备说,这回是给自家地里干活可以积极些了,又想到,“诶不对呀,说是家庭包干,就说一下就行了吗?怎么没给我们说,我们家分包的田地都哪些啊?不是忘了吧?”
“对呀,不然我们去找村长再问问?还是去地头看看再说?”桂花一下也跟着反应过来了。
“方家的!方家的!”哟,这熟悉的喊声!
“怎地啦?怎地啦?我在这儿呢!”
“方家的!你怎么还在家啊!赶紧去地头,村长村支书新乡长大家都去了!正在地头按各家人头划拨各家可以分包的田地呢!赶紧去啊!”钱秀莲大概是半路接了她老公的活来通知村里还没去的人家,刚冲方家的喊完,也不管其他的,喊完就走,去喊下一家去了。
“诶诶诶!好!我们这就去!多谢钱婶儿通知!”方姚氏一转身就叫上桂花、桂枝、惠民、爱民、爱军一起走,“不用带其他的,我们人先到了是正经!赶紧走赶紧走!”
“可是大姐......”
“娟儿啊,我们先走了,中饭时候肯定回来的,你......你就先别进厨房了,那地面泥泞、应该也有了一层油,容易的打滑,客厅,我们走了,你也别在客厅转圈了,你先进屋歇着,坐会儿躺会儿都行,等我们回来了再说,啊.......”
“没事儿,妈你们赶紧去吧,这是大事儿,我知道的我不随便走动,你放心吧......”
“那好,我们走了!你要是担心有人找,就把大门掩上——”一行人越走越远,声音慢慢拉长、消散。
......
1983年的暮春至夏初,华中地区大山里的人们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田地虽归国有,但耕种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承包制,多干多得,不干不得,条件提供给你了,各凭本事。再不养懒汉,也不必吃着大锅饭,各家再私底下偷偷摸摸(怕人举报)、遮人耳目地搞“副业”——现在是光明正大地搞,被鼓励去搞:
养蚕缫丝织布,种稻种麦种高粱,培甘蔗培红薯培毛芋,栽桑树栽“字儿树”(注:方言,同“柿子树”,黄澄澄、甜地恰到好处,全中国独有特产,曾被日本人连根移植了去,但不成功,长成了奇怪的口味,只能当做观赏树);
屋前是果树屋后开菜园,是有空地就不能闲着,地不能闲着,人就更不能了!
养黑毛猪养白山羊,养芦花鸡养大余鸭、麻鸭,养大白鹅、黑鬃鹅,也养像鸭又像鹅的家禽,“屯鸟”,又名番鸭;
扫清“四害”(老鼠苍蝇蚊子蟑螂,也有的说指的是老鼠麻雀蟑螂和蚊子),顺带着“原则上不允许”地上山猎豺狗、郊狼、黄鼠狼,下水套田鸡、黄鳝、泥鳅、河虾、甲鱼......
上山下水,铺田平地,爬树薅草,不一而足。
仿佛打开了什么封印,大山里的人们迸(音:beng四声)发出无限潜力,不知疲倦、争先恐后、抢着干、摸黑干、互帮互助一起干。
生怕落在了人后被人讥笑,以前是工分有限,大锅饭也定量,现在都放开了,再要是某个人没干出名堂来,那可显眼了!比太阳都晃眼,丢脸得丢出山外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