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西元福利院纵火走私案的指证，司黎艾先生，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什么？
啊，又是这个梦。
座下人议论纷纷，口水都快吐到案上。
“这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谁不知道司小先生私下就……”
“嘘，司二先生还坐在下面呢。”
法官敲了敲法槌，示意安静。
“那么监护人司景旭先生，对于判决是否还有异议？”
司景旭手上攥着文书已然褶皱，面上却看不出颜色。他安静的些许片刻里，法礼堂无人再行一语。
“尊敬的法官大人，小民无异议。”
“经过决议，念在司黎艾先生及时自首，且司家为西元贡献颇多的份上，判司家上缴四成重建西元福利院的费用，司黎艾判三年疫城服役自省，以上。”
叔叔。
坐在审判台上的司黎艾远远地看着司景旭，手不自觉地握紧。
不能慌张，不能在这种时候还丢人。
他微微颤抖，等待卫褚裕将自己推走。
法槌一敲定音。
“你叔叔倒也不糊涂，”卫褚裕一路推着司黎艾离开喧闹的法礼堂，“亲兄长把行会交给自己，再把兄长的儿子送进疫城——”
“啪！”
司黎艾红着眼，手掌发烫。
卫褚裕右脸炙热，淡淡笑了一声，“失礼。”
“伪造的证据罢了，你我都心知肚明，”司黎艾狠狠地盯着卫褚裕，“再敢多说一句我叔叔的坏话，我不介意再在疫城多呆一会儿。”
继而又道，“只是等我出来，就该是你进去了。”
卫褚裕勾起唇角，“看来你也不笨。”
司黎艾不再说话，缓和着情绪。
睡了一觉的他虽然减少了困意，但却一直紧绷着神经，导致噩梦连连。
他依旧颤抖着，冒着冷汗。
“你认为我是在挑拨离间，呵，还是提醒你一句，”临刑独房前，卫褚裕停了下来，“别太相信你叔叔。”
司黎艾躺在干燥的床上，冒着冷汗。
他晕乎乎的，肩膀酸疼，脚掌湿热，周围的声音时小时大，逐渐清晰起来。
“找到打晕他的人了吗？”卞邪坐在司黎艾的床边，语气冰凉。
看得出来，卞邪生气了。昆握拳放至心脏，微微俯身：“骑士和0925走的巷道，实在是——”
“烟巷的事情你也是看过案卷的，他们现在转移了位置至今还没线索，你还敢让队伍走外政的巷道？”万一遇上了打草惊蛇不说，司黎艾又怎可能不被报复？
“是属下的疏忽，但这件事不像是烟巷那群人做的，具体还在——”
卞邪打断他，瞪着昆：“那他的脚又是怎么回事，前一天我不就提醒了你，找一双厚底布鞋给他么？”
“我……”昆还未来得及震惊卞邪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有些惊慌地朝着司黎艾的脚看去。
那脚裹着白布，脚底微微渗着红。
侍从长袍足够长，以至于没人注意司黎艾穿的什么鞋。昆歉意道：“是属下疏忽了，但确实提醒了家仆给他准备巡礼服时要备布鞋……”
“罢了，”卞邪心里烦，起身准备离开，“傍晚的事宜照旧，他若是在晚钟敲响前醒了，就带他走完最后的还愿流程。”
还愿即是要回到流程的第一步，回礼拜神殿祈祷。
谁知，还未踏出一步，手就被握住。
卞邪心绪不宁，本想挣脱，却听到司黎艾喃喃他的名。
“阿邪……”
床上的司黎艾冒着冷汗，眉头紧皱。
“别走……”
这温暖的感触，让卞邪回忆起了些事情。
——你做噩梦了，梦魇得厉害，我不放心你。
他迷迷糊糊间似乎还听见了别的话。
“我其实想问你，我说我喜欢你，你是怎么想的？”
可是他对0……
那晚酒醉，发间潮热，唇间凉薄，却一夜好眠。
难道，不是梦？
卞邪朝司黎艾望去。
他是对所有待他好的人都这般好吗？
卞邪无奈地叹了口气，不顾昆的眼色，任由司黎艾握着自己的手先坐回床边，另一只手拿出帕子，给司黎艾擦了擦汗。
他也不知如何安慰人，只能回握住司黎艾的手，大拇指抚着对方的指腹：“别闹了，你快些醒来罢……”怎的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还愿流程我陪同也可。”昆当一切没看到，见卞邪的脸色不佳，不敢多说，“小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忧，医生也说了，没伤到要害……”
“谁担忧他，”卞邪瞥了昆一眼，“别告诉他……这事。”说完，见司黎艾面色好些后，他悄悄将手松了，出了门。
不久，卞邪似乎唤来了些人。他冷冷的声音透过房门，似乎是在处置些什么人。
门外逐渐安静，卞邪携人离开，脚步声渐远。
小大人真不直率啊，昆心想。随后他转身，看到司黎艾的手指微微动了。
司黎艾似乎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睛，想用手擦去额上的汗珠，刚抬起胳膊却觉得肩膀一阵疼痛。他“嘶”了一声，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扶住肩膀。
他眯着眼睛观察着周围。这是一个密闭但空气并不浑浊的小房间，可能是因为头顶的机械空气净化器，屋内有一套简约的木质桌椅，和放置杂物的收纳柜，像是临时休息的地方。
“醒了？”昆走上前，“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么？”
“啊……”司黎艾细细地思索着。
穿着黑色布衣的壮汉，还有一位戴着面具的男人，以及……
司黎艾记得那卷羊皮纸的内容，结尾盖的是司家的私印。当时情况紧急，骑士已经来寻他们，他没时间检查那个私印的真伪，就被打晕在地。
黑市到底是什么地方，在疫城，又是什么地位？
是父亲或是叔叔本与黑市有生意，还是说他们两人都有呢？
昆轻轻咳了一下，司黎艾如梦初醒地看向他所看的方向，知道门外有其他人在听。
“当时在巷道走着，突然来了一群穿着黑色布衣的壮汉，”司黎艾感觉自己的脚底黏糊又紧绷，努力支起上半身想查看情况，“还有一位戴着面具的男人，看不出年龄，但听上去像个年轻人，应该是他们的头领。”
“你的肩膀被打伤了，脚底磨破出血了，”昆见司黎艾在查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呢，为什么发生冲突？”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身旁的骑士就已经倒在地上了。”司黎艾扶了扶脑袋，装作努力回忆地样子。
昆点点头，这跟倒下来的骑士说的事情一致。“然后呢？”
司黎艾：“然后，那头领跟我说了些话，说完就把我打晕了。”
昆：“说什么了？”
司黎艾：“有些事情，如果你们执意查到黑市头上，就别怪我们出手了。”
昆皱眉。
门口的人离开了。
没过多久，只听见一声枪声，以及一声倒地声。
司黎艾看向昆。
“最近队伍里混了些老鼠，也不知道……算了，”昆对司黎艾说：“回舰长宅邸再说吧，这里毕竟是外政区。”
隔墙有耳。
司黎艾：“好。”
外政可巡的面积比较小，卞邪带着队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有理由不在外政用饭，队伍几乎没有在外政逗留，在晚钟响起前，全速返回了内政。
司黎艾似乎发现方才护送他到交界区的那几位骑士，已经不在队伍里了。
这次礼拜神殿祈祷，司黎艾没敢再把水撒在卞邪的脸上。
到达舰长宅邸，昆吩咐安娜尽快准备晚餐，让家仆们今日早些回到地下。
卞邪换上轻便的居家服，坐在案前翻看安娜整理好的文书。司黎艾敲门进来，卞邪抬头看了一眼，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
心情好像好点了。司黎艾想。
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房间只有卞邪的书写声。
“你……”两人同时开口，司黎艾示意让卞邪先说。
“昆说，你是被黑市的人绑架了？”
司黎艾点了点头，“但准确来说不算绑架，是拦截——为首的人认识我。他们像是知道我们会路过那里，埋伏了很久，他们很利落的把我周围的骑士放倒，却完全没有对我做任何武力压制，还给了一封我叔叔司景旭的亲笔信——他们没让我带在身上，我读完他们便马上烧毁了。”
卞邪：“多半是怕你倒下之后会被搜身，万一搜出来了，后果不言而喻。”这群人着实谨慎，最后把司黎艾打晕，也不留别的痕迹，立案也只能算是外政人破坏巡礼，根本算不到黑市头上。
“你看见他们的样子了吗？”
“没，全部盖着脸，一丝都见不到。”
卞邪思索了一下，“之前你自己也打听过吧，关于黑市。”
司黎艾的视线跟随卞邪，只见他拿出一张地图，在内政和外政的交界处点了一点：“黑市的详细位置不明，只知道它起源于交界区……这片区域都是有可能的，且它在牺政是合理的存在。”
“合理的存在？”司黎艾细细回想，“可我听说他们交易的并不合理，而且跟部分命案有联系。”
“传言不可全部听信，诺曼……总骑士长亲自调查过，皆是合理的，”卞邪又拿出一卷，上面是外政向黑市借款的誊抄文书，“黑市早年资助过交界区贸易，给外政带来了不少的行商契机，因此外政行商的人私下都十分敬重黑市。”
只是这收取的利息，都是以欧斯特为单位的。
黑市的举动好坏不好判断，司黎艾继续说：“你应该记得，我原是要去柟荒的，接应我的人是兰德·思尔德，他们给我的那封信原是要留给到达柟荒后的我的。”
“原来如此。”卞邪心想，若是司黎艾正常到达了柟荒，找到了已经被捕的兰德，司黎艾手上又多了一封信要找兰德的信，不仅是司黎艾自己，就连司家也是凶多吉少。
难不成兰德的案子也同西元福利院一样，想一石二鸟？
“我当时真的没有不相信你，”司黎艾见卞邪面色不佳，害怕他又多想：“我猜到这件事会牵扯很多人，可能对你我都不利。”
他顿了顿，“……我怕你会因此不愿意见我。”
卞邪愣了愣。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司黎艾会跟思尔德共同谋划刺杀自己，但他同时也没将这个想法告诉司黎艾。
为什么呢？
心口好像塞了什么似的。
司黎艾见卞邪还是不说话，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可怜兮兮又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直到卞邪抬眼看他，道了句不会，你继续说。
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他继续往后说：“随后，他们还给我看了一卷文书，内容像是西元福利院建设的旧案，当时时间紧迫，我着实记不下太多内容，印象深刻的是签名栏里投资人和同意人的名字。”
卞邪听得仔细，让司黎艾继续说下去。
“只是他们的签名着实难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念，”司黎艾面上露出些嫌弃，到底是谁发明的花体签名，“有一个叫什么普拉斯，还有一个叫尹佐，还有一个是我的父亲司景晨。”
卞邪觉得这几个名字都挺耳熟的：“这跟西元福利院有什么关联，为什么给你看这个？”
司黎艾摇摇头，“我当时刚想问，巡防的骑士似乎就往我们这边赶来了，我被瞬间打倒在地，只记得有人说了一句，黑市欢迎我。”
“普拉斯……”卞邪细细想了一下，“……拉普拉斯？！”
“对！应该就是拉普拉斯，你认识吗？”司黎艾问。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那个拉普拉斯，得调查一下，”卞邪的脸色稍微有点难看，“你不是看过疫城史吗，这个名字你不熟？”
“那本书比我命都要厚吧，我真记不住。”
“拉普拉斯，是现任疫城总督的姓氏，”卞邪又问，“你也不认识尹佐吗，你这个年纪连政学常识也不学吗？”
司黎艾一脸懵逼，“谁？”
不是司黎艾不学政学，是他只挑跟商贸搭边的政学学。比如《西元贸易港交易规范》里涉及的各式各样的条例和各个级别的士官，他一清二楚。
而且在西元，普遍都是倒向行会的条例，谁让他们最赚钱呢？
“源城总督，尹佐，”卞邪难以置信，“你没印象？”
“咳咳，好像有吧……”司黎艾也不想承认自己没文化，连本城总督都不认识，忙总结：“没想到……西元福利院竟是跟疫城、源城、黑市都有关系。”
“你想查这件事吗？”卞邪问。
“我在西元的时候就在查西元福利院的事情，但这件事不着急，”司黎艾本对这件事没什么头绪，现在它自己送上来，一定有理由，“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让现在的我知道这些事情，假设我查清楚的事情会对我的判决有利，但都这个时候我也没必要去反抗……罢了，此事守株待兔更好。”他至今也不清楚叔叔让自己去柟荒的原因，而且接应自己的人为什么要刺杀卞邪。
总不是叔叔要杀卞邪吧？
“说到黑市，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卞邪从抽屉里抽出那封已经被糊了寄信人姓名的密信。
“0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