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寒雪道:“它的意思是,愿意跟着走。”
楚灵均又惊又疑,立刻打断他道:“不是这个意思吧?”
衣寒雪道:“我没说完。”
楚灵均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难堪的预感。果然,衣寒雪轻轻拨开楚灵均欲要前伸的手,俯身垂眸,凝望着花枝道,“你愿意跟我走吗?”说着,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楚灵均脑中忽然冒出了“勾花引蝶”四个字,气道:“谁说我们衣大公子不慕花色啊。这不就上手了?”说着,转向花枝道,“小花,我可告诉你,这位可是出了名的寒雪无情。你瞧他这一身的寒气!你难道会瞎了眼?觉得他是个温柔的好郎君?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当当当当。。。。。。”楚灵均的一个“当”字尾音未落,忽又扬起,继而抑扬顿挫,横拉竖扯几番,几乎惊成了一串铃铛喧响之声。眼见花枝微颤一阵,似是娇羞似是激动,楚灵均不觉瞪大了眼。接着又见顶上冒着嫩芽的一枝朝着衣寒雪颤了颤,似是向他含羞点了点头,再跟着,旁出的一根斜枝轻轻晃动,似挣扎着要钻入衣寒雪的掌心。
楚灵均心头一紧,立刻抢步上前,伸手便去抬那根斜枝。将及未及之时,只见弯下来的斜枝飞速回撤,整根花枝晃到了另一边,几乎往地面歪去。楚灵均“呵”的一声,又是皱眉又是笑,不服道:“小花,你就这么嫌弃我?”见它枝扭花颤,越发恨不得整个钻进地下,楚灵均摇头叹气,唇边却挂着一抹笑意。忽的贴到衣寒雪身旁,双臂一抱,道,“论好看,比什么花容,胜什么月貌,我确实是不如他。可若说英俊风流之气,叫人一瞧就心生逍遥快意,那还得是我!”楚灵均说得意气昂扬,不禁向前张开双臂,又拿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楚灵均忽的浑身一僵,向后缩身,眼前的花枝竟是枝条扭缠,似是被他的话恶心得浑身难受,以至于自暴自弃,恨不得将自己扭碎了缠灭了,不听不闻为净。楚灵均不禁有些抱歉,却还是忍不住争取道:“小花,别这样嘛。你要不要再仔细瞧瞧?我知道我的容貌不像他,容易叫人一见钟情,一见倾心。。。。。。可。。。。。。。你再瞧瞧,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只见花枝浑身一颤,立刻站得笔直,条条斜枝也都恢复了原本的形态,楚灵均又惊又喜道:“嘿,想明白啦?小花可教也。”说着,往前送出自己的脸,道,“你仔细瞧瞧。瞧出英俊了吧?瞧出风流。。。。。。”楚灵均忽的“啊呀”一声,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衣寒雪微微蹙眉,眸中却藏着笑意,摇头道:“只听过风流债难偿,没见过风流债难欠的。叫你胡乱撩拨。”
楚灵均凑到衣寒雪脸前,道:“你是在取笑我?”
衣寒雪道:“没有。实话实说,偶然感慨罢了。”
楚灵均见他神色淡然,眸间似笑非笑,实在是难解其意,疑问地道:“是吗?”眸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转念想起罪魁,忙不迭告状道,“你有没有瞧见?方才他顶上那根枝条荡了过来,忽然现出了一张嘴,还,还咬了我一口!”
衣寒雪淡淡“哦”了一声,道:“你不是自命风流吗?它说不定只是想与你亲近亲近罢了。”
楚灵均听衣寒雪的语气很是奇怪,不像是赞扬,也不像是全然的贬斥,带着一种幽幽难尽之意,倒叫他莫名起了怜惜之感。楚灵均定了定神,故作生气地玩笑道:“什么自命风流?我那是自来风流!”
衣寒雪向前跨近一步,蹲在花枝旁,道:“这花妖连形体都未化全。你再风流,也不能调戏人家小孩子吧?”
楚灵均但觉喉头噎了又噎,又气又恼,一时竟说不出话。半晌才叫道:“我哪有?是它咬我!”见衣寒雪凝神察看花枝,不理会自己,气道,“衣寒雪,你也太偏心了!它是小孩子,它就什么都是对的?它欺负我,明明比我欺负它多!我偏偏要将它打得枝摇花落,泪如涛流!哼,它算什么小孩子?没成人形罢了。鬼知道活了多少年了。说不定年纪大得都可以做咱们的祖奶奶了。”楚灵均嘴里说得凶狠,却是双手叉腰,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衣寒雪的手指轻轻凝在花萼与枝条交接处,道:“若是如此,你就更不该对它出言不逊了。”
楚灵均“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既爱幼又尊老。那你胡乱在人家身上摸什么?”
衣寒雪道:“医者无闲绪,躯壳便只是躯壳罢了。”
楚灵均忽的心头一紧,立刻抢步上前,急道:“它受伤了?”说着,早已在衣寒雪身旁蹲下。忽见枝摇花动,似是不满,忙向衣寒雪背后缩身,道,“放心,放心。不欺负你就是了。”
衣寒雪的手指轻轻在枝条上抚动。楚灵均见他如同替小猫小狗顺毛一般,不禁又是好笑又是羡慕,张了张嘴,忍不住想说几句,又怕刺激到花枝,便咬住了嘴唇,默默垂头。
忽听衣寒雪道:“它离开原本生长的环境时,恰逢即将化形之时。这种时候,最该固本济气,尽量免除干扰。它却移身换地,到了差异巨大的新环境中。草木之体难以适应新的环境,摄入的天地之气有限,形体固然难以化成,就连草木之本,都有所亏损。”
楚灵均急得扯拽衣寒雪的衣衫道:“那该怎么办?”
衣寒雪道:“如今唯有以本补本。它既原是梅花,便须梅花的生气帮它益气归本。它又已有了妖性,此时虽孱弱,不能直取天地之气,修仙之人体内的灵气却可吸收少许。”
楚灵均立刻望向衣寒雪的手腕,道:“灵气也须费力凝收,再自行渡转,怕它也是难受。倒是将灵气凝在血滴之中,它那张已化形的嘴,倒是可以直接喝了。”
衣寒雪道:“不错。”
楚灵均本是心中不安,他越是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就越是盼着衣寒雪能否认,这时候不觉气馁,心头冒起一道急火,不禁用力撕扯还紧紧抓在手中的衣衫,几乎下命令般道:“衣寒雪,你不许再给它喂血。”
衣寒雪微微一动,随即像是浑身僵凝。楚灵均不解何意,不敢转到他面前去看他神色,心中焦灼,急等着他的答案,便又用力扯了扯他背部的衣衫。忽觉轻袖影动,飘至眼前。楚灵均刚惊得眨了眨眼,便听一声轻响,待他反应过来时,才恍惚回想起方才是衣寒雪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而他也已不自觉松开了手掌。楚灵均摸了摸手上微疼之处,张了张嘴,一时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忽听衣寒雪道:“你身上带着剑,快将它挖出来吧。若是晚了,再多的血都救不了它。”
楚灵均眸光大亮,道:“你是说,若是以梅花之气充补,就不必以血养济?”
衣寒雪站起身来,向旁退开一步,道:“对。”
话音未落,剑光已出。
碧枝白梅之上,霎时辉光映彩。花枝刚吓得“呜呜”出声,轻愁已半入泥土,绕着花枝的根部周围绕了一圈,随即轻轻向上一拨,向着楚灵均掌中飞来。
“噗!”楚灵均双唇鼓动,往外猛吹溅进口中的泥尘。待到花枝带起的泥尘落定时,楚灵均甩了甩满头的碎泥积尘,指着左掌中的花枝,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花枝向后扭动枝条,一看就是不想理他。楚灵均虽已知道花枝的脾气,可自己此时毕竟捧着它和它的泥窝,惊得微微瞪眼,随即唇角勾起,指着自己掌上花枝扎根的泥土,道:“你这么爱撒泥泼尘的,不如我帮你把身下的泥全都散泼了?如何?”说着,弯手成爪,缓缓移向自己掌中的泥土。
花枝吓得立刻扭枝回来,眼见楚灵均的魔爪越逼越近,吓得“呜呜”之呼不绝,左摇右颤,无法动弹,花瓣纷纷悬落,长着嫩叶的枝条几乎已垂挂在地。楚灵均忽见花萼底下隐隐现出手脚来,垂在地上的枝头也时隐时现地露出一张大口来,不停在地上拱动,想要向前挪身。楚灵均瞧得有些心疼,便想快快逗它两句收场,怕它根部不动唯有身体前扯,一不小心,将它自己撕得四分五裂,枝裂花碎,忙迈步蹲身,笑道:“这么爱拱土。你是土拨鼠还是拱地猪啊?”
忽见眼前花影一动,雪白之中随即蹿起一股青影,花枝竟似长鞭,向楚灵均身上挥来。楚灵均忙向衣寒雪身后一躲时,衣寒雪的长袖也已挥出,温温柔柔缠住了花枝。衣寒雪回头道:“道歉。”
楚灵均“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要我给它道歉?”
衣寒雪道:“你出言不逊,出手无礼,难道不该道歉?”
楚灵均嘀咕道:“怎么跟我那许久未见的师父似的?”想到许久未见的师父,心中自是悲哀,苍凉之下却更是倍增亲昵,不自禁悄悄贴近衣寒雪几分,满心涌起温柔,半是甘愿顺从半是故作不服地道:“道歉就道歉。”
衣寒雪似是只听见了不服的一半,微微沉声,仍道:“道歉。”
楚灵均拎起两根手指,分别点在自己两边唇角,勾起一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从衣寒雪背后探出头来,道:“抱歉,小花。”
忽听衣寒雪微微叹气,道:“不要胡乱起名字。”
楚灵均“哦”了一声,向小花笑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不等小花有任何反应,已接着道,“就叫小花。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一个亲切可人的。。。。。。哇!”楚灵均猛地屈膝缩头,花枝枝条只一抖,他便觉得长鞭即发。
楚灵均道:“不用这么不领情吧?也是,亲切可人的名字确实不适合你。不然,吼东狮吼?雪里拖抢?烈火烹油。。。。。。如何?”他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花枝并未挥来。刚一默然凝神,便觉有“嚓嚓”之声,从花枝立身的地方传来。楚灵均忙探头来瞧,但见泥地之上,花枝的枝头划动,正将写成两个字。楚灵均眯眼凝神,喃喃道:“花枝。”不禁讶然道,“花。。。。。。枝?”
衣寒雪走上前,将写完了字,骄傲地站得笔直的花枝捧在掌中,边快步而走边道:“它说它的名字叫花枝。”
楚灵均紧跟衣寒雪的脚步,笑道:“竟有这么省便的名字?照这个逻辑,你该叫美人,高人,或是。。。。。。‘不是’人?”话出口,楚灵均自己都愣了愣,见衣寒雪忽的站定,忙解释道,“我是说神人,仙人。”
衣寒雪却只是定定看着他,眸中隐隐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光,似火如水。楚灵均的心头不禁猛然一颤,一颗心似是一下子被抖空了,又仿佛盛满了那时酿花溪中莹莹映着烛红的水光。只这么与衣寒雪凝眸相视的一瞬,便觉有无数画面叠交在自己眼前,楚灵均耳朵发烫,心口发烧,衣寒雪的一双净水深眸,如两个澄澈无底的深渊,在召引自己坠落,坠落,坠落。。。。。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的瞬间,楚灵均猛地闭上了眼睛,捏紧的拳头恨不得捶碎自己滚烫的胸口,不禁咬牙暗骂自己道:“楚灵均,你可真不是人!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对他生出这种旖旎幻梦?”
忽见衣寒雪也跟着垂落眸光,继而转身就走,楚灵均见他竟似要将自己甩下,心中一寒,不禁微微凝步,想到他面上露出的失落愤然之色,不禁更是心生愧疚和惧怕,暗道:“难道他瞧出来了?故而对我很是失望,觉得错看我了?”茫然伫立,不知该何去何从。眼见他越走越远,即将转过一道葱茏繁茂之色,消失在翠影绿雾之中,一颗心立即空空吊了起来,跺了跺脚,终是忍不住快步疾追。待到衣寒雪近在身前一丈之地时,不禁松了一口气,脸上刚露出喜色,转而又慌张起来,暗暗咬牙道:“忘记,忘记!须得我先忘了,他才能不计较。”转而又道,“兴许是我想多了。我也不至于这么心无城府,什么都写在脸上吧?”
战战兢兢,片刻不定,左思右疑,不停暗忖,不知不觉间,已跟着衣寒雪走了好长一段路。楚灵均终于立定主意,暗道:“试试他。”神思未归,不自觉却已伸手去扯他衣袖,叫道,“衣寒雪。”楚灵均忽的身形一凝,恍惚听见“啊”的一声惊叫,楚灵均不禁低头一看,待到亲眼瞧见掌心手指上扎满了雪白色的尖刺时,方才明确无误地感觉到疼痛。这时候,却觉自己被众人的奇异惊讶的眸光包围了。楚灵均抬头转眸,只见衣寒雪站在自己面前,身旁站着许多人,个个面露惊色,望着自己。楚灵均有些尴尬,不敢去看衣寒雪,向着众人咧嘴一笑。
离楚灵均较近处站着一个老汉,粗布短打,头缠灰青残旧布巾,两个裤脚高高捋起,鞋上沾着湿泥,像是刚从地里回来。老汉面上沉稳之色不改,快走两步,赶过来看楚灵均的手,慈祥地道:“哎呦,小公子,你怎么往仙人掌上抓啊?”
楚灵均想起之前“神人,仙人”的话,不禁悄悄瞥向衣寒雪,却见他眸色微凝,垂眸望向掌中捧着的花枝,隐隐可见眸中带着心疼之色。楚灵均不禁心中刺疼,倒是比手上的疼痛更甚,暗道:“竟然只知道心疼它。”转眸望向长了一团白毛,害得自己误认的仙人掌,百无聊赖地向它瞪了一眼,却觉它竟是‘礼尚往来’,针影错落,竟似都往自己的眸子射来,不禁一阵头晕心悸,“哎呦”了一声。
正踉跄欲倒,忽觉臂下轻巧地浮起一股熟悉的凉意,坚定地圈裹住自己的手臂。楚灵均扭头一看,果然是衣寒雪。衣寒雪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眸光,道:“这仙人掌名为千针万眼。针针刺目,如太阳的光辉,不可逼视。故而又名太阳盘。”
楚灵均“哼”了一声,道:“什么太阳盘?我看它是针针如小人之心眼,细如针孔,睚眦必报!”
衣寒雪唇角微抿,悄露笑意,摇了摇头,向老汉道:“老丈,可知此地有种梅花的地方?”
老汉道:“我们勿扰村,家里都种一两棵树。不是桃树,就是李树。要说梅树。。。。。。”老汉向着人群里搜寻了一通,见几个举手的人, 点头道,“倒是有几户种了梅树的。”
楚灵均的眸光向衣寒雪面上微微一扫,向老汉道:“才一两棵?附近就没有什么梅林?”
一听这话,老汉脸上的神色霎时变了,仿佛忽然见了鬼似的,青筋暴露的双手连连齐摇,慌忙道:“没有,没有!我们村上没有。”
楚灵均好奇心大起,扯住老汉的胳膊,正要胡搅蛮缠,忽觉臂上微微一凉,不自禁心软身绵,由着衣寒雪拉了过去。衣寒雪向老汉道:“没有便罢了。我们只是游历至此,随意赏景罢了。”
说罢,便告了辞。
楚灵均回望着已缩小成一团模糊人影的众人,道:“你方才为何撒谎?”
衣寒雪道:“何必要让他们再受惊吓?”
楚灵均道:“你是说他们本就受过什么惊吓?”
衣寒雪道:“你难道会瞧不出来?”
楚灵均嘿嘿一笑,道:“瞧是瞧出来了,可听你明明白白说出来,像是感觉又不同了。”
衣寒雪道:“你不过是听风就是雨,爱起哄罢了。”
楚灵均笑道:“可若是不问他们,山连山的,咱们找到什么时候?”
衣寒雪道:“我瞧老丈虽是恐惧,神色却很诚恳。他虽是隐瞒,却并未撒谎。他既说村上没有,咱们就往村外寻。”
楚灵均望后望前,双手一摊,道:“这都瞧不见几户人家了。都要出村子了。也不见有半棵梅树的影子啊。”望向远处无尽的碧林,仰天打了个哈欠,叹息道,“到了村外,更是要望林海而兴叹了。”
忽听衣寒雪轻轻“嘘”了一声,楚灵均也已听见微微人声,忙即噤声,跟着衣寒雪悄声挪步,循着一个个秘草遮蔽之处,缓缓接近人声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