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座梅花庙供的是梅花仙子。传说她成仙之前乃是一个普通的花农之女。她阿娘最爱家后山的一片白梅树,慕其花之贞洁纯净,将她的名字也取作白梅。她满周岁时,阿娘悄悄在那一片白梅树中选了一株。阿娘不会写字,就在树枝上最邋遢不显眼的地方,画了一朵五瓣的花。这株树,便当作是她的生辰树。后来她长到了十岁,就被父亲卖给一个儿子痨病死了的人家,冥婚做了新妇。白梅唯一的嫁妆就是母亲从她的生辰树上折下来的一根梅枝。
白梅嫁过去之后,天不亮就起来烧水做饭,天一亮立刻赶往地里干活,不到太阳落山绝不回家。她将娘家带来的那根梅枝插在地头,没想到,那梅枝竟成活了。
当梅枝长成小小一棵梅树时,梅树底下,也常常走来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白梅虽是感激他的心意,却也知晓自己的一纸婚约乃是一张卖身契。她若是随着他逃了,她婆家必然会找她父母算账。到时候,阿爹定然会将怒气都发泄在阿娘身上。阿娘嫁给阿爹的这些年,日日起早贪黑地劳作,身体日渐孱弱,断然受不起更多的磋磨。自己若是走了,只怕阿娘也活不成了。
少年最终娶了别的姑娘。成亲的前一晚,少年走到白梅的窗子底下,用白梅娘家那棵树上摘来的叶子,吹了整整一晚的小调。
又过了七八年。白梅将婆家的两个老人都伺候走了。阿爹很快便来接她回家。她欢欢喜喜地回到家,走进堂屋,迎接她的却是阿娘的灵牌和灵牌前好几担子的聘礼。阿娘死了已经三年了。阿爹怕她在婆家待不踏实,惹出麻烦,便一直不肯告诉她。阿爹还以为至少会有一通闹。没想到,白梅看似既不为阿娘伤心,也不为自己难过,爽爽快快就答应了亲事,就像第一次出嫁时一样。
到了夜里,白梅向阿娘的灵牌叩了头,便一个人走到了自家的那一片梅树底下。正是白梅如雪的时节。赤红的火焰与雪白的花光两相映照,灿烈而圣洁。白梅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少年最初来到那株白梅树下的时候,回到了少年最后在窗子底下吹白梅叶的时候。。。。。。她喃喃念着曾经的少年的名字,与白梅树一起,融入了曾生养她们的土地。
据说附近最先看到这场火的村民,大肆向众人描绘了熊熊烈火中如何飘扬起一个女子的身影,那人影如何由白梅花瓣托着,又如何向着天边飘闪,转眼就不见了。从那以后,白梅成仙的传说就口口相传。村子里的人多半都说过白梅的坏话,怕遭到神谴,便在白梅消失的那片山上建了一座梅花仙子祠。白梅在村中人的口中,转眼竟变了个人。他们说她与先夫如何巧遇,如何一见钟情,互定终身,如何在他死后还坚持要与他冥婚,又是如何孝顺他的双亲,待他双亲死后,又如何如何为他殉情。故事流传开去,代代讹传之下,白梅更是渐渐成为了情人恩爱,至死不渝的象征。许多地方都建有梅花仙子祠,祠堂里,都有一棵祈愿白梅树。又因她纯洁仁善,原只是祈求爱情的白梅树上,渐渐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心愿。
楚灵均一见娘亲望着红绸的神色,心中就知道,娘亲此时怕是已将自己当成了传说里的梅花仙子。楚灵均一想到巧遇之后。。。。。。不禁后背发凉,在心里急喊道:“娘啊,莫要上当啊!”
忽听一个男子的语声道:“两位姑娘,冒昧打扰。”
楚灵均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娘亲的冤家,他的好爹爹来了。楚灵均瞧见父亲温文和善的神态言语,礼仪周全的举止动作,不禁恶心得汗毛倒竖,大骂道:“无耻狗贼!”想到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不禁气恼自厌地恨不得撞墙。
宁和弥向着紫凝眸波微动,紫凝立刻会意,不等楚仪征开口,便问道:“这祈愿红绸是公子的吗?”
楚仪征仍旧不改躬身拱手之姿,道:“还请两位姑娘赐还。”
宁和弥向楚灵均福了一福,却是笑道:“这红绸是公子的?可有凭证?”
楚仪征愣了愣,转而面上露出微微怒意,道:“在下虽只是小小一个郎中,却也不至于为了一根红绸诓骗于人。”说着,微微低头,行礼道,“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紫凝急得跺脚道:“小姐,你把人都气跑了!”
宁和弥望着他的背影,面上微微露出急迫和自恼之色,转而又掩嘴笑道:“没想到他这么经不起逗。”
紫凝望望楚仪征,又望望宁和弥,道:“小姐,他这一走,再见可就难了。”
宁和弥笑道:“他不是郎中吗?将城中所有的医馆翻个遍,还怕找不着他?”
紫凝道:“这岂是易事?”忽的眸波一转,盯着宁和弥道,“小姐,你。。。。。。?”
宁和弥见她满眸的暧昧之色,不觉害羞,微微正色道:“你难道要现在追出去?咱俩个好歹也是姑娘家。”
紫凝笑道:“小姐,可不是咱俩个。我就是怕到时候啊,还得是我这个丫头跑遍全城的医馆,问东家询西家,回来还得瞧小姐的冷脸。”
宁和弥笑道:“死丫头净胡说。我什么时候给你瞧过冷脸了?若是如此,你还敢这般指手画脚,胡说八道吗?”
紫凝故意将眉头一耷拉,扁嘴委屈道:“从前是不会。可若是找不到小姐的心上人,小姐岂不是要寝食难安,形容憔悴。。。。。。”
宁和弥边笑边打断她道:“城中百八十间医馆,如何就寻不着了?哪有第一次见人家面,就开口问人家姓名来历的?更何况,还是这般不欢而散呢。你家小姐不要面子的吗?”
楚灵均一直听到这里,才觉得精神微振。他原是与娘亲将心比心,方才入了这个画境。之前一见娘亲的神情,心中一动,忽觉衣寒雪的那缕魂气竟像是化成了他的身影,与自己此时隐没无形的魂影相融相合,难以分离。将心比心之下,他唯有叹了一口气,无奈做个旁观者罢了。这时候,却忽觉娘亲对父亲,毕竟与自己对衣寒雪不同,不禁欢喜道:“说得对!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莽莽撞撞,像那些粗鲁男子呢?”不禁又想到衣寒雪,忍不住暗暗接道,“唉。像衣寒雪这般清雅的,本就是世间罕有。”不知为何,竟觉自己比方才还更欢喜,隐隐地,一颗心只仿佛暖流暗涌,春草萌动的大地。
紫凝道:“我瞧他穿得朴素,未必是开得起医馆的。”
宁和弥道:“他方才写的难道不是‘愿天下无病,宁药架蒙尘’?我闻他身上还有人参,紫竹。。。。。。好几味名贵药材的气味。你再听他谈吐。他绝不是什么江湖野郎中。”
紫凝道:“我虽不懂诗,也知诗上的话未必做得数。先前小姐写了一句什么‘夜里珍珠入水凉’,我还当小姐的珍珠丢了呢,急急忙忙跑去问小丫头们,将家里的池塘,井子。。。。。。就连后厨的水缸都寻了个遍。到后来小姐回府,才知道写的乃是露珠。他写药架,未必就是医馆里的人。江湖郎中,跑生意不容易,说不定倒更和气些。身上的药气,说不定是病人身上沾来的,也未可知。”
楚灵均气得感觉自己都快跌倒,他小时候爱听紫凝姑姑说话,如今却巴不得她住嘴。转眼瞧见宁和弥蹙着眉头,犹疑之色却是越来越浅,不禁暗暗叹气,索性闭了眼不瞧。
忽听宁和弥道:“罢了,你将这个给他。”
楚灵均感觉自己的身躯轻轻晃动了一下,停在了娘亲温软的掌心里,心里却只觉天摇地动,大呼大叫道:“娘啊,糊涂啊,怎么能把我给他呢?”
紫凝却是欢欢喜喜地接过梅花银簪,拔腿就跑。
楚灵均满心的无奈,在心里混乱斥骂了一阵,仍是郁愤难平,忽的想起那些愤而挥毫之人,不禁在心里大喝道:“我要吟诗,我要让天下负心汉全都遗臭万年!”忍住紫凝奔跑时的颠簸和自己气闷难纾引起的头晕脑胀,想了想,便道,“呸!呸!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恶狼来。痴情女子负心汉,总把恶狼唤爱郎。我呸!”
之后楚灵均就一直闭着眼,只恨老天不开眼,耳朵不能堵着,只得听父亲那些表面谦恭的言语。楚灵均眼见紫凝姑姑含而不露地转达了娘亲的心意,便回身走了,不禁气急:“姑姑,您这这么把我留下了啊?”想到娘亲去世后,还未去谪仙门的那几个月,都是紫凝姑姑陪着自己,劝说不肯吃饭的自己,安慰夜里哭醒的自己。。。。。。。不禁又是委屈又是不舍,一个劲地想哭。
楚灵均感觉自己在父亲手中轻轻转悠着,仿佛他不停盘转着的心思,不禁愤愤难平,恨不得咬他一口。忽的想起衣寒雪,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难道他知道我会气得如此?怕我真的咬人,所以没开我的口窍?”如此一想,心中已是舒服了不少,感觉自己的唇边轻轻泛起笑意。
好不容易忍耐到娘亲和紫凝姑姑都进了祠堂门外停着的轿子,楚灵均不停在心里催促着:“走啊,快走!”却也不知是在催轿子,还是催站在门边,瞧着轿子的父亲。
轿夫一扯缰绳,楚灵均的心头就一阵舒缓。眼见马匹“哒哒”前行,越跑越远,楚灵均的心也越来越欢快。忽的,他的心跳停了一停。他只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向上抬了抬,向远处扬了扬。楚灵均凝神一瞧,果见马车的轿帘微微掀开。楚灵均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声,颓然骂道:“恶狼。”
楚灵均就这样被父亲拽在手心里,不情不愿,愤爹怜娘地回了家。准确地说,是别人的家。楚灵均在那个家里待了半日,便将父亲的情况都摸明白了。父亲原是一个书生,家里微薄的一点田地,供他念了几年私塾已是很不容易。他考不上功名,便自学了几本医书,靠从前的一个叫路云朗的同学接济,在他家的医馆里挂名做了郎中。
到得吃过了晚饭,楚灵均见父亲躺在一张榻上,拿一本《论语》翻看,手边还摆着几本快翻烂的医书,不禁在心里犯嘀咕:“他能不能行啊?不会连瞧病都是糊弄人的吧?”想了想从前似是没听过父亲医死医坏过人的传闻,不禁暗暗放心,转念又提心吊胆道,“以父亲后来的权势,纵是从前有老百姓遭殃,怕也不能来跟他论理。”不禁暗觉愧疚,唇角忽的泛起嘲笑,却更觉是在自嘲,暗道,“以父亲的心机和口舌上的功夫,纵是从前,他只怕也能做到滴水不漏。”转念间,心头忽的一动,不自觉想道,“衣寒雪总嫌我油嘴滑舌,胡说八道,我是不是就是随了父亲?呸!”
这时候,忽见两个人影,到了门口。楚仪征身旁的一人,略略站在门边,窗影斜映在他的侧脸上,瞧不真切,却恍惚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将手中拎着的几个绳扎的纸包递给楚仪征。楚仪征一边道谢,一边说道:“云朗兄,进去坐坐。”
路云朗说了两句,便告辞而去。
楚灵均见父亲望向路云朗的背影,眸光深幽闪烁,不禁暗觉羞愧,心道:“我却不曾见过这位世伯。不曾有机会替父亲偿恩还欠。若是日后寻得到他,定要尽一尽心意。”
楚仪征走进门来,随手将手中的纸包甩在几案上,唇边露出不屑的笑意,道:“拿这么点店里多下来的补药,就要收买人心。哼。”
楚灵均正是满心不耻,却见父亲将手伸向了自己。楚灵均浑身一缩,嫌弃地闭上了眼睛,无奈任凭自己被父亲高高举起。半晌不听有动静。楚灵均忍不住睁开一只眼。却见父亲正默默凝望着自己。眸中神色甚是奇异,似是炙热含情,又似是冰冷含愤。眸波一漾,父亲的唇角忽的扬起,他的手指在楚灵均头上点了一点,仿佛逗弄听话的小猫一般,道:“有了你,我可就再不用看人脸色,寄人篱下了。”
楚灵均暗暗摇头叹气,忽见父亲猫扑鼠一般扑向那几个纸包。楚灵均不禁奇道:“这么快就悔悟了?”他虽觉得不可能,心中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凝神瞧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但见父亲飞快地抓住其中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拆开。楚灵均这才发现这个纸包不像其它的纸包般沉实,里面满满装着的不像是药材。在父亲飞快的动作下,纸包里露出了一叠红色的绸条。
楚灵均瞧见红绸上的字迹,不禁心神颤动,暗暗吃惊道:“这是梅仙祠堂那根红绸上的字迹?难道。。。。。。?”
心中正是翻江倒海一般,忽听父亲道:“蠢货。我随口敷衍几句,他就将我引为知己。还真以为我会欣赏他的什么抱负!什么在朝则兼济天下,在野则仗剑行侠。傻子!”说着,指尖拈起一根红绸,勾唇笑道,“这一笔书法,对你也没甚用处。倒是借给我。。。。。。哼。”似吟似唱般接着道,“一朝引动美人心,高官厚禄自相随。”
楚灵均瞧见他勾唇而笑的样子,脑中一嗡,只觉得自己的身躯好似合进了父亲的身躯。楚灵均嫌恶地拼命摇头,暗道:“难不成我平日里也是这副油腻模样?唉。难怪衣寒雪总要嫌我自命风流了。”心中懊恼已极,先前几乎要从脑海中浮现的一个心念便又被汹涌翻滚的浪涛淹没了。
忽觉一阵头晕,待楚灵均适应了躯体的转动,才发现父亲已又舒舒服服躺在卧榻上。
楚仪征拿手指轻轻捻动银簪,喃喃道:“路云朗啊路云朗,要说我也得感谢你。若不是你喜欢上了相府的大小姐,又絮絮叨叨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心性的人。如今。。。。。。日后。。。。。。”楚仪征缓缓合上双目,满面流露着得意之色。
楚灵均的那个心念,忽的从翻涌的心海中跃上潮头。方才为窗影半覆住的那张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他记忆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是他?!
混天赌坊外的密林中树立的那块石牌,在幻境中,于江畔摆摊的白衣高人,幻境中祠堂里的塑像。。。。。。路云朗!他就是路云朗!
想到他的平生,所慕之人另嫁,家国抱负不偿,唯有将自己的灵魂困在幻境之中,略慰寂寥,不禁暗暗悲叹道:“若非阴差阳错,我娘在仙子祠遇见的是他,会不会。。。。。。不一样呢?”想到当初入境的是自己与弟弟楚凌捷,不禁又想道,“我和凌捷会遇到他,是不是冥冥中也因他与我父母的前缘呢?”
楚灵均越想哀叹之心越深,眼见父亲倒是踌躇满志地睡着了,嫌恶之心又起,暗道:“无论如何,我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
楚灵均凝神细感,仍如先前一般,以自己的心绪与梅花花瓣中娘亲的心境相照应。奈何虽时不时感觉到花瓣中隐隐的悸动,却终究没有任何一片,将他召引进去。一次次失败,楚灵均渐渐憋闷得呼吸不畅,在心里不住大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奈何叫天不应叫地不答,楚灵均气得直翻白眼,只觉得自己被牢笼给关住了,最让他烦躁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放他出去。
楚灵均不禁委屈道:“娘啊。”刚在心里撒了一声娇,忽听“喀拉拉”一串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此境中的天地一下子都开裂了。楚灵均不禁欢喜道:“难道我娘听见我的心声啦?”
不及多想,楚灵均眼前已换了光景。楚灵均感觉自己似陷在一片乌黑的沼泽之中,初时还可见梅花瓣的洁白光色里隐隐藏着一缕粉嫩微赤的光芒,静静笼罩在他周身。渐渐地,便只是向着一种蛛网般的黑暗里不停沉落。紧紧缠绕住自己,要将自己无休无止地吞没。。。。。。楚灵均心底竟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惧。这种深藏在阴暗之地的残忍恶意,让他脑中发懵,心胆俱寒。冷冷的阴风从望不到底的黑暗深处飘来,楚灵均感觉自己像是被瞧不见的鬼魅捉住了,背上一寒,不自禁唤道:“衣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