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寒露降下。
屋内地暖开得很足。
程景行在香案前点香。
他望着衣帽间的方向道:“你把明天的机票退了,再请几天假,我们过了十五再回海城。”
衣帽间里,莫爱看着镜中的自己。
来景园不到半个月,她似乎胖了一些。
掐一下腰间,虎口能碰到肉。
月牙白的蚕丝吊带裙,质地软滑贴身。前几天在身上还有些挂不住,现在能包裹出曲线身型。
她扣好前胸几粒位置低矮的扣子,披一件同色长款开衫,走出去说:“景少爷,凡人请假是要被扣钱的。”
景少爷不动声色地翻弄香粉,道:
“扣多少,我补。”
“我劳动所得,拿得自在些。”
莫爱坐到他身边,拿起细长香铲,随意拨弄他碟中的香粉。
程景行斜眼看她说:
“我给的就不自在?”
莫爱笑道:“万一……我不想听你的话,这不就拿人手软了嘛。”
“呵,拿了你也照样不会听我的,多新鲜。”
程景行把她拉进怀中,让她盘坐在他身前。
他胸膛抵住她后背,握住她拿着香铲的手,说:“我教你。”
“嗯。”
莫爱端正坐直,好好学生的模样,手腕放松,让他带着。
香铲细致地混合搅拌香粉,抖落的粉末交替散发柏木和沉香木的味道。
“你房间那盒线香用料很好,”程景行的唇就贴在她耳后,一说话就有气息喷在她颈背,“是许天来给你做的?”
莫爱诧异他怎会知道,后又想起他是去过她的租屋的。
“你去拿猫,还翻我房间。”
程景行笑:“冬天闻到槐花香,我还不能好奇一下啊。”
香粉混合均匀,程景行换了香压,在香炉中压实白色香灰。
“这些年,你很想我吗?”
程景行问得不经意,实则酝酿了很久。
花厅前院槐花树下,是他们初吻的地方,槐花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莫爱捏着银色香压的细柄,均匀用力,垂直下压,淡淡地说:“刚开始不敢想,一想就难受,越难受,就越想,死循环。”
莫爱轻描淡写地说着曾让她生不如死的时光。
她手中动作未停,圆形压片将香灰夯实压密。
“然后呢?”程景行追问。
“后来我受伤,在医院,手术醒来,哭了一场,就想通了。”
香压被她提起,不再落下。
“怎么想通了?”
“嗯……既然难受是避免不了的,那我宁愿想着你难受。养伤时,其实我很绝望,那道疤跟裂谷一样,我自己都觉得难看,身体变得很陌生,很痛。止痛药失效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反正下半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一了百了也挺好。”
程景行的手剧烈震动一下,本欲替她压平香灰,却用力太重,压出一个圆坑。
他丢了工具,说:“我爱你,不是为了让你产生这种想法的。”
莫爱笑着拍拍他的手臂,眼里盈着光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紧张,我只是说有过那么一个念头,但很快就不那么想了。”
程景行舒一口气,重新带她拿起香压。
“后来呢?”
“后来我想了很多从前的事,你对我说过的话,你为我做过的事。就觉得,原来,这世上有个人那样爱护过我,我又为什么要讨厌自己。我只有爱惜自己,才对得起你。那时,你就好像是……我的另外一味药,让我在另一种意义上,活过来了。”
莫爱往后躺靠一下,侧仰着头去看程景行。
“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程景行起伏的胸膛,坚实有力地给她支撑。
他没有说话,只低头吻了吻她额头,表示他都懂。
香灰压平整了,莫爱在香案上找了一个莲花纹样的香篆拿在手里。
“景行,我要这个。”
程景行还沉浸在她的话语中,不自觉地握住她拿香篆的手,吻她手背,而后放开,帮她把香篆放在香灰正中间。
“这样撒香粉。”
小巧的香勺一点一点地舀起香粉,稳定均匀地填入香篆。
“然后呢?”莫爱问。
“起篆,你来,手别抖。”
莫爱沉一口气,捏住香篆柄,缓慢小心地一点点提起来。
一朵莲花跃然呈现在香灰上。
莫爱看程景行,欣喜道:“我是不是成功了?”
“嗯,成功了。”
程景行笑着,视线落在她颤动的睫毛上,目光霎时冷了下来。
他拍拍香案左边的桌板,红木的敲击声沉闷厚重。
他说:“点火器在这边抽屉。”
“你书桌上有一个,我去拿。”
莫爱起身,却被程景行蓦地按住肩头,钳制在怀中。
“怎么?不敢开这个抽屉吗?”
他的声音冷厉,尾音却又带着颤。
“景行,我……”
“我帮你开。”
香案下的抽匣被他一把抽开。
点火器的下方,整齐排列的线香盒下,隐蔽地压着两张卡。
程景行长指扣住线香盒底,轻松抽出了那张自己的私人名片,还有一张他搞不清楚什么情况的银行卡。
“啪”
他一并甩在了案上,落在她眸下。
“你以为我不会发现吗?”
莫爱闭上眼,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他说要教她打香篆,就是准备要审她。
两人刚刚一同侍弄香粉的甜蜜,在长时间的僵持沉默中彻底消弭。
程景行终于没了耐心,一把揽住莫爱的腰,将她身体扳转过来。
另一只手扫掉香案上所有东西,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搁上去。
她重心不稳,后躺着要摔下桌,又被他一臂钳住腰背,圈在怀里。
“这次又想怎么甩了我?”
他逼近她,气势上的威压他从不轻易向她展露。
但此刻他必须要治住她,不让她的心思逃窜。
莫爱虽心惊肉跳,但依然强逼着自己镇定。
她想过被他逼问的情况。
她懂得,和程景行对峙,她只能遇强则强,一旦败下阵来,就会变成他说什么是什么的局面。
“名片太贵重,我不能要,银行卡里是苓苓跟你买照片的钱,密码是我生日,你收回吧。还有猫,你拿回去养,反正也是你的。”
她眸光坚定,誓要将连着骨肉的情丝快刀切下。
程景行眉间渐渐覆霜,俊眼凝视着她,有质问,有伤痛,甚至有威胁,那是她从没见过的程景行。
“交待这些,你是又想一走了之?你觉得我会蠢到被你骗第二次!”
“我没想骗你。”
“那你想做什么!”
“告诉你,我不想跟你在一起!”
一切矫饰、伪装、强辩都已无济于事。
他们分别从迷宫的两端出发,走过时光陷阱,崎岖迷途,终于碰触到了彼此。
是相拥,还是各自离去,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刻。
莫爱的选择就是离开。
“不想在一起?”程景行怒极反笑,森冷的目光打在她身上,“那你这些天是在玩我吗?”
莫爱双手撑在他领口,微微颤抖。
“是,我需要你安慰我,但我现在好了,明天就走。”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渣。
程景行冷眼看着,并没有惊讶的神色。
她全力推拒他,像只奋力挣脱樊笼的小鸟,但困住她的坚硬胸膛此刻没有半分退让。
程景行抓住她一只手,手腕翻转,将她的手反剪,按在她背上。
程景行身体再次压降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真认为你走得了?”
莫爱全身都被他卸去力气。
动弹不得的束缚感,激发出她内心的狠劲,死死迎上他的威视,大声道:
“程景行,我不想在一起,难道你还能逼得了我!”
男欢女爱欢乐事,谁又能逼得了谁。
她不做任何旁的解释,就是要让他明白,她可以做离开的选择,并且她的选择全然出于她自己的意志。
纵然她爱他至深,她的意志也属于她自己,他不能以爱的名义夺去。
她咬死的事,就不会变。
程景行冷声道:“你是想跟我硬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