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铺天盖地,空中混沌成一团潮湿的黑气,月在夜空中隐匿。
梁茗贻走到病房门前,突然停住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梁穆差点撞上她的背,急刹收住脚,偏头问:“妈,怎么了?”
梁茗贻把手指竖在嘴唇上,面无表情地聆听。
病房门没有关严,透出一缕莹亮灯光,落在她脚边。
与光线一同透出来的,还有细碎低沉的争执声。
“这种话,你不要再说了,你现在这样,我哪儿也不去。”赵泽的声音低沉坚定。
梁沐沐声音发颤:“爸,林市的人都对莫爱下手了,你现在不配合他们,他们对付你怎么办?你自首,还可以请警方保护。”
赵泽说:“他们要的是钱,拿到钱就不会害命,我无非把钱交出去,他们也要保命,不会把事情闹大,你不要想这些,好好休息。”
“爸……”
梁沐沐拉住他正准备关台灯的手,“我求你了,收手吧,那些钱都是投资人的,你给林市那些人,不是错上加错吗?”
“行了!”
赵泽不愿再跟她争执,看着女儿憔悴的泪眼,刚提起的声调又落了下去。
她的腿一时半会不能动,去港城的计划只能延迟。
他打算跟林市的人把账算清,撇清关系,解决掉这个麻烦。
这倒是不打紧,要紧的是,程景行那天去家里一闹,他预感换孩子的事也快瞒不住了。
像揣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与其担惊受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不如他自己把控时间,控制伤害范围。
他打算今晚就跟梁茗贻坦白。
关起门来,一家人把话说开。
如果这是一场避无可避,必须迎面承受的冲击,他唯一想做的是,始终挡在梁沐沐身前。
他坐到女儿床边,扶住她肩膀,认真说:“你妈说今天过来,可能是有事耽误了,沐沐,等会我会跟你妈和你哥说清楚当年的事……你什么也不要说,就当不知情,一切都有我在,等过了这一关,爸爸带你搬出梁家,我们去港城,好不好?”
门外梁茗贻的手指已经攥进了掌心里。
她向前微微挪动一步,仔细听,听到梁沐沐在啜泣,啜泣中低低道:“好,爸,我跟你走……”
原来,如此……
轻不可闻的冷笑在心中回响不断,梁茗贻几近窒息地急速呼吸。
在鉴定中心时,所有事都已在她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她努力寻找着过去的蛛丝马迹,一件件事情像殷红的曼陀罗花,在心中邪恶地盛开。
梁穆也跟着喉头发紧,看着母亲就要不能喘气,靠过去摸她的背,“妈……”
她似被唤醒,眼眸瞬间明锐起来,大步上前,狠力推开门。
赵泽仓皇一惊,本能立身站起,挡在梁沐沐身前,道:“茗贻,你来了,沐沐等你一天了。”
梁茗贻扯出一个极为惨痛的笑,出声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果然,当年的事,莫如梅做的事,你都知道,”她凄厉的目光落梁沐沐身上,感到心都被割裂了,“你们……都知道。”
梁沐沐倒吸一口气,像被谁拿走了呼吸,嘴唇不停哆嗦着。
“妈……”
梁茗贻容色相当冷凌,偏那双含满泪的眼涨得通红,写满了不可相信的悲痛。
梁沐沐已被吓得全身僵硬,满腹的惊讶、愧疚和委屈,让她再也发不出一声。
梁穆跟着进来,质问赵泽:“爸,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泽垂首时看到了梁穆手里的基因检测报告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莫爱还是跟你们说了。”
没有先发制人,事情已然失控。
他看向梁茗贻,喉头咽了几趟,“茗贻,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你想怎么样我都随你,孩子是无辜的。”
梁茗贻咬着颤抖的唇,绕开赵泽,慢慢走近床边。
高跟鞋不再响亮,针织裙不再柔美,她也不再昂首自若。
这样一个硬着身骨,高傲不屈的女人,此时却如战败的颓兵,拖着半幅残破的身体,行至她此生最爱的“女儿”身边。
她弯身伏低,看着她不断闪躲的眼睛,颤声说:“无辜?你不是也都知道一切,还要跟你爸去港城吗?”
梁沐沐终于把目光在母亲身上锁定,心口一窒,“妈,你怎么会知道……”
“你摔下来那天,衣服里有证件和现金,”梁茗贻的眼泪自眼角滑落,“你那天是打算跟你爸走,对不对?”
梁沐沐说不出话,只能喊:“妈……”
梁茗贻似听到了一声诅咒,如被蛇咬了一口,再次感到莫如梅的狠毒。
持刀伤人有什么可怕的,把一个人感受过的所有美好都变成钻心疼痛,让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呼唤变成诅咒。
听一次,痛一次,这才是真的可怕!
赵泽感到梁茗贻情绪不对,要上前搀扶,但被梁穆死死挡在身前。
“你让我妈把话说完!”梁穆冷着声,他漠然的眼,早已没了往日神采。
现在,他只在乎母亲,只要她想做的,是什么,他都会帮她达成。
病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梁茗贻也等不到梁沐沐的回答,于是喃喃自语:“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回镜湖之前?哦,对,你还特意去给她扫墓。”
梁茗贻不自觉地把手攥紧,伸手想碰她,又不敢,手悬在空中收回了。
“我想告诉你和哥哥,但我不敢,我害怕,我害怕你们会讨厌我,会再也不理我了,妈妈,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敢告诉我,就敢跟你爸逃去港城。”
梁茗贻痛苦地拧起眉,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最让我痛的就是你,你一个孩子只能接受被安排的命运,我不怪你。但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一切后,还要把我蒙在鼓里?要跑,要逃,说走就可以走。难道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我不是个好妈妈吗?你要这样对我!”
此时的爱,比恨更痛。
梁沐沐万箭穿心,不敢碰触的手,也抓起了,泪如雨下,“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梁茗贻始终未动,任她拉着,眼泪还在不停往外流。
赵泽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推开梁穆,上前,抱住了梁沐沐,“是我的错,你别怪孩子,她还病着。茗贻,是我逼她的走的,你有脾气都对着我来………”
梁茗贻抬手就是一巴掌,刺拉拉地甩得赵泽眼镜都摔了出去,婚戒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以为我能放过你!”
梁茗贻面对梁沐沐还能有对错付舐犊之情的哀伤,但对面赵泽,她只有纯粹的恨。
“你既放不下她们母女,早跟我离婚,去跟她们过,我不拦着!为什么要来害我!来害我的女儿!”
“茗贻……”赵泽眼底通红,想解释又解释不出。
为什么事情总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越想抓住的东西,越会抓不住?
他八岁被父亲抛弃,即便长得俊秀挺拔,说话乖巧,但因年龄太大,也始终未被人领养。
时间久了,他极其厌恶被人挑选,迫切想要把控自己的命运,想要温馨的家,怎样才能得到?
他想到的首先是钱。
得有钱,有钱才能改变寄人篱下的困境,才能有自己的房子,购买自己想要的生活,才能有安全感。
他还需要女人,漂亮优秀的女人。
像他早逝的妈妈,可以把冷冰冰的房子变成温馨的家。
当他遇到莫如梅,她的美丽和独立,完全符合一个十几岁少年对性,对掌控命运的向往。
他们很快催生出一段漫长的姐弟恋。
赵泽在莫如梅的支持下,读完大学,进入证券公司实习。
拿到第一份实习工资时,他兴奋地全部打给了莫如梅,得意地对她说,他可以养她了。
那些日子是金色的,充满希望,很美好,也美好得过了头。
遇到梁茗贻时,赵泽根本就不敢想有一天会得到她的垂爱。
但他很清醒地知道,就在他接待她,为她倒第一杯茶时,那惊鸿而过的第一眼,他就再也忘不掉了。
有钱的漂亮女人,是他心动的开启密码。
不能说他完全只看物质和表面,也不能说他是完全真情。
他的情,位于满足自身安全感之后。
他这张俊俏的脸给他行了很大方便,温柔体贴的行为都被掩去不少刻意为之的痕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与梁茗贻相恋。
他在愧疚与喜悦中拉扯,又在懦弱的犹豫中,将两段恋情越拖越长。
直到结婚,直到莫如梅闹去梁家。
出于感情,出于事态,出于谁更能给他理想中的那个家,他都不可能与梁茗贻离婚。
他极力挽回梁茗贻的举动,彻底激怒了莫如梅,自此埋下祸根。
莫如梅一直认为她换孩子的计划能成功,是因为她把握住了能让赵泽心软的点。
他长情,她就以往日情分做要挟,要他偿还自己。
他不喜欢亏欠任何人,他要干干净净一身轻,所以她能用情意与他交换。
但只有赵泽自己知道,他依然还是那个被抛弃的小孩,对生活安定性的追求远远超过常人。
情分可能动摇他三分,但真正让他放开幼小女儿手的,是他不愿意余生的生活都被莫如梅的威胁掌控。
他终其一生寻求的,还是卑微的自我认同和不被抛弃的安全感。
为此,他甚至不惜,献祭一个女儿。
哪怕下半生都要背负对梁茗贻的愧疚,他也在所不惜。
想法的改变,是在他陪伴梁沐沐成长的过程中。
梁沐沐弱小,极度依赖他,他在被弱小生命的需要中获得了认同。
渐渐,他想保护梁沐沐的心,超越了维护自身安全感。
他在一种病态的心理下,将所有柔软的情感都补偿到了梁沐沐身上。
对幼年自己的投射,对莫爱的愧疚,都成为他加倍爱护梁沐沐的动因。
面对梁茗贻的逼问,他轻声开口:“我对你不起,解释什么都没用。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许我一直在等这么一天。我很早就计划让莫爱回到梁家,等我准备好……准备好带沐沐走,我会让她回来。茗贻,我知道不能瞒你一辈子,我也不忍心瞒你一辈子。”
梁茗贻更是崩溃,“她本来就不应该离开!你要是真不忍心,就不会看着那个女人把我的女儿抱走!莫如梅会怎么对她,你想过吗?你想过吗?那么多年,什么都可能发生,她万一回不来呢?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句‘会让她回来’,就可以减轻你的罪过,二十多年的分离,我已经错过了所有,你要怎么补!你让她怎么回来!”
她不敢回忆莫爱诉说的那些童年往事。
在她对梁沐沐施予无限疼爱的时候,她的女儿过着被厌弃,被霸凌,被莫如梅责骂,还要委屈讨好她的生活。
这些她尚且都不能忍受,更遑论她自己对莫爱造成的伤害。
在无知中,她对莫爱说过的话,发泄过的怨恨,都像是一个个致命的回旋镖,狠狠砸向了她。
混乱的思绪中,她又想通一桩事,扯住赵泽的衣襟,“五年前,你根本不是怕我发现你养着她们母女,你是怕我发现莫爱是我女儿!是不是!”
她怒目对着他,一双眼尽是悔恨,“她跟景行恋爱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我早就发现了她!我没有想到,我怎么能想到她会是我女儿!”
她越扯越重,整个人都要垮塌到赵泽身上,情绪激动,哭泣变成了咆哮。
“你没有心的吗?你怎么能看着我那样对她,怎么能看着我把自己女儿赶出去!你很得意吗!很得意吗!赵泽,我哪里对不起你了,那个女人都死了,你还要帮她来折磨我!啊——”
“妈妈……”梁沐沐也泣不成声。
赵泽咬住牙关,深壑般的眼纹如刀刻,他能说的只那一句“对不起……”
他收拢双手想抱住梁茗贻,梁穆先他一步把母亲抱在怀里。
“妈,我们把她找回来,还来得及……我们来得及补偿她……”
梁穆轻声安慰着,其实他并不肯定莫爱会接受什么补偿。
此时他只想让母亲好过一点,给她行将崩毁的身心一个支柱。
告诉她,她还有需要做的事,她还要将女儿接回来,不能就此颓然下去。
外面的雨下得更猛烈,道道闪电劈下,让房间一白,跟着滚滚惊雷驾到,梁茗贻哭得力竭不支。
门外又是一阵吵闹,陈妈在跟什么人交涉,但对方强硬,很快病房门被重重推开,携来一阵硬朗的风。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近,其中一个说:“请问哪位是赵泽?”
赵泽放开扶抱梁沐沐的手,惊异地应着:“我是。”
梁茗贻此时停住了哭泣,也站起身。
“我们接到举报,您涉嫌非法集资、洗钱、非法侵占,请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赵泽皱紧眉头,万分疑惑,“举报?谁举报?”
警察不说,森冷威严的神色盯住赵泽,再次强调,“请跟我们回去。”
说完,他们就要上前来拿人。
“爸……”梁穆抱着梁茗贻一刻不敢动手,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赵泽嘴唇翕动,正要辩解些什么,突然听到大声的抽泣,急喘的呼吸,回头看向病床上的梁沐沐,极致的惊恐和慌乱浮现在眼前。
“沐沐,难道是你……”
梁沐沐拉住赵泽的手,哭得眼泪纵横,“爸,对不起,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爸,我会帮你的,我一定尽全力,我等你出来,我等你………”
眼泪是个脆弱的东西,但此时在梁沐沐脸上,变成了给赵泽剜骨的刀,疼痛是那么清晰,绝望的挫败让他如坠冰窟,粉身之后,是死一样的平静。
原来是这种感觉,被最爱的人背叛。
赵泽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合该如此吧,这遭也该轮到他了。
他笑了笑,摸摸女儿的脸,“别哭,爸爸永远爱你。”
梁沐沐哑声攥得他更紧,但不能,他狠狠抽出自己的手。
“爸,爸………啊………”
不等警察碰他,他已转身跟在他们身后。
走过梁茗贻和梁穆身边,他停下来,说:“我跟我太太说几句话。”
警察点点头,去门口等他。
赵泽看向梁茗贻,轻薄的眼皮里有幽深的亮光。
“我对你撒了很多谎,犯了很多错,我以为能弥补,却因为弥补又犯了更多的错。茗贻,我没资格再对你说这句话,但这是我心里的事实。我爱你,对不起,早知我会这样伤你,我就不该爱你。”
他是个不祥的人,爱都像毒药。
他这一生都在欠女人债,上半生欠了莫如梅的,下半生欠了梁茗贻的。
像是一场二十年为期的轮回,他总是为解决上一个错误,犯下下一个错误。
梁茗贻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嘴唇惨白如纸,双眼像两个无光的黑洞。
赵泽颓然笑了笑,看了眼儿子,“我也没资格教训你了,照顾好你妈,把你妹带回来。”
他说完便转身,跟着警察走出了病房。
几乎在同一时间,梁穆感到怀中一沉,他很快双臂用力,托住软塌下去的梁茗贻。
她已昏迷不醒。
“妈,妈………”
梁沐沐在床上哭喊,挣扎着要下床,但腿被僵硬的石膏封着,怎么也动不了。
门外的陈妈、保姆和护工都冲了进来。
只听梁穆大声喊一句:“叫医生!”
——
程景行挪开莫爱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掀开半边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手里捏着震动着的手机,去往阳台。
“医生怎么说?”程景行五指插进额发里,狠力往后拢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梁穆说:“情绪激动,血压下降,血糖降低,哎,现在打针,昏睡,医生说可能明天会醒。”
还好不是太严重,程景行松了口气,“我过来换你。”
梁穆道:“不用,我一个人可以,我是想问你,莫爱……她愿不愿意过来……我妈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她……哎,如果为难就算了,不勉强她,我就问问。”
程景行默了默,说:“她睡了,我先过来吧。”
梁穆:“……”
挂了电话,程景行深呼吸,揉了揉头发,到衣帽间换衣服。
只开了衣帽间里的灯带,光线柔和,程景行轻声脱了套头的睡衣,蹬上仔裤,上身衣服还没拿出来,就听到了轻柔的脚步声。
他回身,莫爱已经倚在衣柜门上,双眼惺忪地看着他。
“你去哪儿?”她走过来,拉他仔裤的金属腰扣,上面有一截好看的腹肌。
程景行拿一件黑色卫衣出来,边穿边说:“医院,赵泽被抓,梁姨晕倒了。”
莫爱手指从腰扣上落下,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脸颊被亲了一下。
“乖,我去一下,晚点回来。”
程景行匆忙理好衣服,往外走,还没出衣帽间,卫衣袖口就被莫爱拉住了。
她敛眸说:“等我一下,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