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却好似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薛绥知道,这是审讯时常用的招数,先声夺人,借以试探。作贼者心虚,一不小心就露了怯,内里的想法全然反映在脸上,让人窥得一清二楚。
薛绥迎着他的眼神,肢体和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只因我从旧陵沼回来吗?”
李桓见她坦然说起旧陵沼,语气略微迟疑。
“本王查实,这些事情,或多或少有旧陵沼的手笔……”
薛绥平静地站在面前看着他,如青梅绿竹,衣角都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澄澈的眸子有微光闪烁,仿佛对眼前权势滔天的端王殿下,没有丝毫惧意,眉间眼底也不见半分波澜。
“想必王爷早已把我查清楚了。薛六在旧陵沼苦熬了十年,与旧陵沼守尸人的门徒,也有一个两个相熟的。但旧陵沼素来规矩严森,拿钱办事,从无例外。若是王爷有什么手头不方便的事,我可代为牵线搭桥,想必他们也能为王爷办得妥帖……”
李桓笑着开口,“你倒是机灵。”
说罢抿了抿嘴角,“矢口否认,也不能改变真相。”
薛绥脸不红,心不跳,皱眉反问:“王爷可有证据?我记得王爷新撰的《革新刑狱二十八疏》里,最为紧要的一条,便是以证定罪,疑罪从无。没有根据地指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王爷也不提倡的事,若是疑心我,王爷该拿出铁证来。”
不然,就是自打嘴巴。
李桓再次意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革新刑狱二十八疏,大理寺和刑部都未必当回事,薛六却认真了解了。
他看向园子。
这会儿风大了一些,园子里花团乱摆,薛月沉的裙裾也在风中摇曳。
他的王妃亭亭玉立,却已然有些按捺不住,往这边频频张望。
李桓收回视线,“方才的话,你且一听,无须当真。”
薛绥道:“姐夫宽心,我不会找大姐告状的。大姐若问我,我只说,姐夫问那日二姐夫打二姐的事,恰好我在场,便找我了解一下实情。”
李桓笑了起来。
一声姐夫,喊得真是贴心。
把借口全给他找好了,也生生为彼此划出了界线。
李桓点点头,那张英俊却早已不见少年青涩的冷峻脸庞,竟是带出一抹少见的随性,黑眸清亮。
“你去吧。旧陵沼的事,说不得我真要找你牵线搭桥。”
薛绥略略欠身,“愿为效劳。”
李桓没有再说什么,依他的想法,薛绥或许是认识一些守尸人的门徒,但离那个厉害的“诏使”大概还有不小的距离,够不上那人。如今就找她问及,反而让她得意,不如待她入府,再来细细盘问。
是的。
他也没有察觉,从起初极力反对薛六入府到今日,他对这个弃养在旧陵沼的六姑娘,有了几分兴致。当然,不是男女之情。
薛月沉看到薛绥过来,瞥一眼李桓,果然问及谈话。
薛绥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薛月沉没有怀疑。
“二妹妹着实可怜,铭哥儿身子不好,那姚二姑爷待她也不亲厚。这些便罢了,我听人说,姚二姑爷如今起不得床,不就是个废人了,往后还得她来照料。厄运专挑苦命人,二妹妹这命,真是无从说起……”
说罢,她又似随口般问起。
“听说二姑爷是被猫抓后失足的,王爷怎会关心此事?”
薛绥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那姚二姑爷和尤太常家的三爷,原来便是挚友,常在一起吃喝玩乐,二人接连出事,想必王爷把两桩案子,想到了一处,这才来了解详情……”
“莫非王爷怀疑二妹?”
“那倒是没有,只是盘查姚二姑爷的为人吧。”
“唉!”薛月沉叹息,“自从陛下旨令王爷督办京兆事务,便没有一日安生,诸事繁杂,累得心力交瘁不说,还在朝堂上到处树敌,真是吃力不讨好……”
薛绥望着她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多少人想要吃这个苦头,还没有机会呢。
皇帝可有五个皇子,除了太子,再没有比端王更尊贵的了。
二人相视,薛月沉的笑容便格外明朗了一些。
“你我姐妹,齐心协力,往后同享荣华。”
薛绥但笑不语。
薛月沉还在耳边说些什么,在风声里渐渐模糊。
从园子里出来,一路到客堂,李桓便与他们别过,被侍者引去了男宾席位。
一路上,他没有再多看薛绥一眼,也没有旁的话说。
-
三朝回门是一桩热闹的喜事,只是今日格外不同。
人都齐了,气氛却始终古怪尴尬。
女眷们都不太愿意和薛月盈多说什么,只有九姑娘拉着她到老太太面前,问一些在靖远侯府里的情况,就如例行公事一般。
几天过去,薛月盈的情绪还没有稳定,尽管上着厚厚的脂粉,可脸色仍然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当着众姐妹的面,薛月盈不好意思诉苦,只说婆家待她好,夫君待她也好,又把带回来给长辈和弟兄姐妹的礼物一件件派发下去,送到后面,独独不见大夫人。
崔老太太道:“你母亲身子不好,在清阑院里躺着呢。”
薛月盈略微尴尬,“我该亲自去给母亲问安。”
顾介被薛览请去书房谈事了,薛月盈便领着丫头去见傅氏。
清阑院里,傅氏病恹恹躺在床上,对她爱答不理。
薛月盈跪坐在榻边,握住傅氏的手,突然便悲从中来。
“母亲,你我两个,想来都被那薛六算计了。”
傅氏平躺着,抬抬眼皮,没有吭声,刘嬷嬷赶紧上前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
等薛月盈期期艾艾泣哭一回,她方才发出一声冷笑。
“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说有平乐公主和顾郎可以依靠,用不着我这个娘家主母了吗?这才几天啦,回门便来示弱。这可不像我养出来的姑娘,如此让人瞧不起。”
薛月盈摇摇头,泪水涟涟,“是女儿不知轻重,误会了母亲的好意。”
傅氏冷眼看她,又是冷笑。
“罢了。你别跪着,起来说话吧。让人瞧见,又说我刻薄庶女。”
经了几次打击,傅氏的身子明显比以前看着虚软,近些日子,一直吃着汤药。但也不是说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她就是知道薛月盈回门,故意不给她脸面,这才称病不起,懒得招待的。
薛月盈在婆家受够磋磨,回门当天,娘家人又给她脸色看,心内苦不堪言,还不得不强颜欢笑来哄傅氏。
“母亲,女儿当真知错了,悔不该与母亲生分,让人看了笑话……”
傅氏扬了扬眉,阴阳怪气地酸她。
“往日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有数。你倒是好女儿,把我一卖再卖,我这个清阑院,都成老爷的禁地了。眼看我们夫妻离心,你这时来哭,又有何用?原本我为你打算好的,不说出人头地,将来日子也不难过。是你一再误事,怪得了谁……”
薛月盈哭得双肩抽动,泣不成声。
“是女儿年轻不懂事,辜负母亲心意。眼下还想请母亲出面,替女儿周全。那侯府的婆母,至今不喝女儿的媳妇茶,我是顾郎明媒正娶的妻子,竟是比妾室不如……”
傅氏这才明白,是想让她出面去说和。
她笑了,“你有更好的倚仗,何必要娘家出面?三月初二,谢皇后在御苑办春日赏花宴,你跟着平乐公主一道去,你那个婆母,还能不给平乐公主脸面?”
薛月盈迟疑一下。
她没敢说平乐公主跟她翻了脸的事,只道:“听说春日花宴是要为太子选妃,靖远侯府,也要带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去赴宴,我一个庶子嫡妻,只怕不够脸面去的……”
傅氏瞥她一眼,没有吱声。
这种盛会,有想法的人,自然会去。
但薛府就算有待嫁的姑娘,也不会嫁入东宫。
世人都知道,薛府和端王府同气连枝,跟东宫串不到一根绳上。
两人各怀鬼胎说了一会儿话,薛月盈总算把傅氏从“病床”上拉起来。
有主母撑场面,她这个回门宴才不会那么难看。
然而,她二人刚回到正堂,就看见薛绥和薛月沉有说有笑地并肩进来,关系亲厚得好似亲姐妹一般,笑容就僵硬了。
二人对视一眼,脸阴沉下来。
薛绥今日的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好。
她就像看不出薛月盈眼里的怨恨,温声笑问:
“四姑娘气色不太好,是怀着身子辛苦,还是在侯府水土不服?瞧瞧,这才几日,下巴都尖了,眼睛也凹下去了,可怜见的。”
薛月沉笑了笑,并不言语,坐下与傅氏说话。
傅氏不冷不热看她一眼,脸上病气未散,“你如今想起你娘老子来了。”
薛月沉心知她的不悦,连忙奉茶宽慰,说些尽孝的话。
“六妹妹。”薛月盈无人理会,黑着脸走近薛绥。
两个人眼对眼,互相审视,薛月盈不再强装笑容,恨不得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全都抛到薛绥的脸上。
“自打你回府,便一直针对我。这些事,全是你的阴谋,对不对?”
阴谋?
说得过分了,但她还不算傻。
薛绥微微勾唇,望着她柔和的笑。
“你肚子里的种,又不是我的,我如何害你?嗯?”
“你!”薛月盈看到傅氏拿眼望过来,又敛住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眼神如刀子般在薛绥身上划过,“六妹妹不要得意,往后日子还长,我们且走且看……”
薛绥轻笑一声,“静候。”
她转身就走,姿态高傲得好似她才是这府里的主子一般,薛月盈突然便气涌上心,脑子一热,便去找傅氏告状。
“母亲,你看六妹妹,对我这个姐姐,全无恭敬……”
为了配合委屈,她愣生生挤出一串泪来。
三夫人钱氏正在喂小十姑娘吃糕点,闻声将盘子一磕,发出重重的声响。
“大嫂,出嫁的姑娘在娘家来哭,是要坏风水的呀,是嫌府里的事情还不够丢人吗?真是晦气!也就是大嫂菩萨心肠,容得下这种人,换了我,早就拿扫帚赶出去了……”
傅氏气得喉头发鲠,偏又拿不住她的错处。
“三弟妹,今日是四姐儿回门。”
“回门如何?回门便可以破坏娘家的风水吗?你孩子是大了,我孩子还小,可经受不得这等污秽……”
最后三夫人借题发挥闹了一场,在老太太那里又是委屈又是诉苦,说有碍薛三老爷的前程,有碍家里孩子的成长,于是老太太不得不虎下脸来,训示薛月盈。
“好端端的吉日,都让你哭丧了。要哭回你婆家哭去。”
薛月盈硬生生憋住眼泪,咬住下唇,本就气苦,出门去洗把脸,却看到顾介灰溜溜从那头过来,看到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她心里一窒,暗叫不好。
“站住!”
顾介捂着脸,侧身子不看她。
薛月盈问顾介的长随马二,“五爷这是怎么了?”
马二垂着头看脚尖,不敢掺和爷们的事。
薛月盈以为顾介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亏心事,走过去当众拉开他捂脸的手,发现脸上是红赤赤的手指印。
她红着眼睛厉声问:“谁干的?是谁打你?”
顾介没有吭声。
马二低低道:“薛六姑娘。”
薛六。
居然是薛六?
薛六凭什么打她的夫君?
薛月盈快要气疯了。
“好个薛六,她连姑爷都敢打,简直反天了。我去找父亲评评理……”
薛庆治从前宠着她,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眼下就算嫁出去了,她不信父亲就不为她撑腰。
薛六打姐夫,怎么都说不过理去……
然而她要转身,却被顾介一把拉住。
“盈儿,算了。是我们理亏……”
薛月盈一听便急,“理亏什么了我们?亏她什么了?”
顾介道:“我毁婚另娶,她有怨恨也是应当……”
“凭什么?”薛月盈急红了眼,“没下婚书,几句口头言语,你与她那叫哪门子的婚约,薛六仗着春夫人喜爱,把手伸到侯府给我使绊子便罢了,居然连你都敢打,今日我非得找父亲讨要一个说法……”
她气急败坏,滔天的怨气都涌上心来。
然而,顾介已经够丢人了,不想再把事情闹大。
他拉不住,劝不住,见薛月盈还在发狠,终是气急眼了。
“够了!”
“我说够了!”
顾介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你还要丢人现眼到几时?”
“你嫌我丢人现眼?”薛月盈指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以前温柔体贴的郎君,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毫无怜爱,只有烦躁与不耐。
长久被宠爱的人,受不得这般转变。
“顾郎,你是不是受了那薛六的勾引,变心了……”
顾介长吸一口气,看到屋子里不时有人出来张望,再不想多停留一刻,更不想众目睽睽下被人盯住像猴一样任人笑话。
“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还有事,先回府去。你在娘家闹够了,要回来便差人来说一声,我派人来接。”
不等声音落下,他甩袖便走。
薛月盈几乎要站立不稳,一只手扶着小腹,一只手堪堪抓住巧儿的胳膊,这才站稳。
“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为何薛六回来,所有人都变了?”
“每个人都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呜!”
她蹲在门边压着哭声,泪流满面。
一群人从屋里出来,听说是新姑爷甩了四姑娘脸子,不等吃饭就走了,都觉得稀奇,又不敢上前多问,只默默看着,小声议论。
薛月盈更觉孤立无援,好像全天下人都在与她作对,都在看她笑话。
而这一切都因薛六回来才改变的……
这个灾星。
她该死。
当年就该死的人。
为什么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