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
恐惧。
悲痛。
楚恒睁开眼,发觉自己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前,金瓦红墙,像极了母妃的宫殿。
他推开第一扇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还有一扇紧闭的高门。他愣了愣,继续往前走着,缓缓推开了第二扇——
门后赫然是另一派景象,两侧是翠竹石灯,不正是三公子府的正院儿么?
日光晃眼,楚恒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回神时,眼前出现了一名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正颓然坐于轮椅之上,仰头瞧着竹叶间渗透的光斑。
堂中走出一名少女,身着雪青色直裾长裙,长发垂肩,端了些冬日里用的茶水果子,搁在他身旁的小桌上。
楚恒小心地走近,生怕打扰了他们。
少女轻触了触瓷杯,见温度恰好,便递到了少年手中,继而又跪坐在他身侧,随手取了个橘子剥着。她似乎清楚楚恒不爱吃果肉外的橘络,便仔细用指尖挑了,将干干净净的橘瓣儿递到少年嘴边,喂他吃下。
楚恒揉了揉眼,想尽办法欲要瞧清少女的面容,可就是模糊一片,靠近时,眼前的画面复又烟消云散。
红梁珠帘,温情脉脉。
又是另外一幅光景,此处是他幼年时居住的宫宇。他沿着记忆的长廊,寻到了熟悉的殿门。
母妃的面容清晰如旧,眉目温和,正一点点剥离手中的橘络,递给身旁晃悠着双腿的男孩。男孩双手撑着床榻,张大了嘴,由着这名美貌妇人将橘子送入自己口中。
楚恒就站在珠帘外,一墙之隔,瞧着屋内的男子和妇人,泪水不明所以地淌了下来。
“母妃……”他颤抖着声,难以置信地开口。
“母妃!”男孩几乎和楚恒同时开口,满面笑容地转向那美貌妇人,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极乐之音,“今天的橘子好甜!”
“是吗?那阿恒多吃几个……”
楚恒一愣,抬手欲撩开珠帘,触及冰凉珠玉的那一刹,眼前的光景却又回到了公子府的正院。
“这回的橘子,还算可口。”
“是吗?那主上多吃几个。”
他缓缓走近,有些回忆便慢慢涌现,占据了脑海。他记得,少女的背上似乎有许些鞭痕,在他靠近之时当即渲染开好大一片红痕,刺痛心扉。
他想起来了。
楚恒垂眸,便瞧见了少年身侧的白色瓷盘上,一瓣儿一瓣儿地摆了许些;而碗状的橘皮中,则满满当当地盛着许多白色的橘络。
好像……
楚王从南郡回到玉京的那年,有个周游各国的神棍,说南郡遗民个个身染灾祸,影响国运。楚王不信,可太后念及楚王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又心疼孙儿,立即下令严惩南郡遗民,举国上下,一旦发现窝藏,必满门抄斩。
楚王虽一向敬鬼神而远之,却因着孝道难以违背太后的命令,太后又极惧鬼怪传说,只好下了令插手南郡之事,派人去三公子那儿安排了,不让他留着那两个南郡之人。
楚恒将珈兰扔进了地牢里,当着宫中来的公公,一遍一遍地拷打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后来,三公子府在扩建前不慎走水,烧毁了一间下人房,抬出去了两具焦尸。
一男一女,皆是南郡之人。
恍然回神,他瞧着梦中少女眼底昭然若揭的爱意,心中一痛,怯生生地收回了手。
眼前女子或有朝一日背叛于他,亦能凭借自身寻得更好的去处。他将她养得大家闺秀一般,就是害怕报应到来的那天。
雪恨之路,是永生孤独。
若他不慎在这场博弈中失败,他怎愿让他们一同赴死。他一早就在书房留下了些金银细软,还有他们家眷亲人的身契,若真有那日,少女自会替代他解救二十四使。
他的书房,藏有一个秘密。
他宁愿她永远不知。
世人皆是棋子。
可为首的将军,亦在局中。
梦中少女笑得极为温柔,依旧仔细地剥去橘络,只余下干干净净的果肉,放在他身侧。
可那背后的血液,逐渐流淌下来,无穷无尽般染红了二人脚下的土地,蔓延开去。
楚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血液却如猛虎扑食般,蓦地冲着他冲了过来,沿着他的鞋底一点点染红了双腿衣袍,继而他的双手上,亦沾染了许些颜色。
凶手!
你才是杀害南郡子民的凶手!
若是你不被抓去!怎么会让江湖术士有机可乘!
南郡子民又怎会人人喊打!
你才是凶手!
你为什么要将南郡付之一炬!
还要留下我……生不如死!
寒冷骤然袭来。
楚恒再度睁眼,心跳如擂鼓,梦中之事如过眼云烟,眼前只见四方的昏暗石室,脑中剧痛。
应当是保心丹的副作用。
他试着伸直僵硬的手臂,身下的稻草再度发出些嘈杂的响动,细密得如周身碾过的疼痛一般。楚恒长出了一口气,放弃了挪动,有些茫然地瞧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
本来,他是极少做梦的,唯独那年伤了腿之后有过一段,皆由白姨开药治愈。
如今这梦魇之状,依稀有几分当年的模样。
……
小寒谨小慎微地跟着这一行人登上山顶,躲在一棵粗壮些的树干之后,亲眼看着领头的监工随手捡了根树枝,拨开了山顶一处角落的灌木丛。她心中一惊,实不曾想到山顶丛生的树木之间竟还有一条狭窄的小道,竟径直通往山后的一处崖壁。
其余人在监工的催促下有序钻入灌木下的小道,小路窄如羊肠,只将将能容纳一人通行,两侧都是半人高的矮丛,生得茂密十分,算得上密径的天然保护屏障,若无熟人带路,难怪寻常人发现不了。
小径的尽头架着横跨了悬崖的一座木桥,连接两处山头,四下望去是一目了然的寂然。小寒下意识地缩回了身子,借着灌木林掩盖身形,打算等他们悉数通过之后再跟上。
如此弯弯绕绕地走了好大一圈儿,这一行人才来到瀑布旁的一处密林。水流奔腾之声急如马蹄,吼如野兽,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众人的耳膜;水雾细如烟尘,轻如薄纱,从飞瀑中喷薄而出,弥漫于山林之间。
一行人稀稀疏疏地扒着树干,一个接一个地按照固定的路径登上小坡,监工清点完人数,当即开始分配任务。小寒默默寻了个视野好些的位置,目光如炬般盯着王寡妇的方向,直至监工下令散开,她才默默起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