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驻此荒山十一日,割血救民三日,藏身佛后施善一日,揽锁上身为今日。
叹浮生炎凉,叹朝夕变,叹他一场仓皇之乱,就枉归佛门,救不了人。
他怎配得道飞升。
起先,风浮濯不知天雷为何会偏去旁处,可独行一生,只知更行善事补偿。
不想,他却反其道行之,还行恶事。
灵力治愈无用,害得枯藤小妖身伤更重;抚慰亡魂心术未正,害得结靡琴断裂一根。
想当初,是万丈佛光,救他水火之中。
而今,却愧对弋祯法师与空桑山的期盼。
他无颜归去,思及人间佛域祉州,香火最甚,又因生前也曾住过一阵子,算得上故地重游,便在此坐地整整十五日。只为听取民心所愿,拎清佛身本务。
但风浮濯还未参悟几分,却先等来了地动浩劫。
他本想像先前那样救死扶伤,可百姓逃来山上,痛骂佛不渡人。
——“我日日供奉到底有何用……我们清贫半辈子,年初我与我夫君磕几百个头才借到钱开间笔墨纸砚的小店,如今店没了,夫君也没了,这让我一家老小如何活?”
——“要来一杯吗?哈哈哈,这是为当初筹盘缠给我进京赶考的父老乡亲们买的……奈何啊,我行至半途,就碰到山贼,洗劫一空后,也错过会试,我本想把这钱挣回来就给他们买壶好酒,结果啊,就差了一日,再快一日他们就能喝上了……”
——“老天爷!你怎么不干脆把我也收走!我那一家好人,这辈子都没杀生过!不是都说吃斋念佛必有好报吗!可他们临终前,连口肉都未吃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有的怒发冲冠,砸断佛像之身,换成枯荷放在贡盘;有的跃入断崖,去意已决,追回自由身;有的悬梁三尺白绫,来世宁做猪狗不做人;有的拿香坛灰洗手,再回人间闯一趟。
三百年他在的世道是如此,三百年后仍是如此。
苦难无尽头,唯死生两路。
而风浮濯,只是用灵力修好佛像,捡拾枯荷。
他是风,何处需他,他才留。
祉州大乱一日不去,他便长跪于此,镇山守城。
可未曾想,事不平,望枯先来了。
还是又叠新伤、手持镣铐、因己所害才被迫下山讨生的望枯。
灵力不够,自伤不够,衣裳不够,便是命给她也不够。
他欠她太多。
所以哪怕相隔山高水阔,因果也自会寻来。
风浮濯在一墙之隔外,附着佛像居高临下。望枯身轻似荷藕,又坐蒲团中,比旁人瘦小,比世人刚毅,却仍是那么怕风。
他救不了她,又罪加一等。
待到有所意识,风浮濯已将望枯锁链渡往己身。
长锁长生,织壁化笼,吞没他所剩无几的光。
——风浮濯素是慷慨,只攫一缕灵气便给了锁链愈来愈长的本事。
他还起杀心。
对自己这无用之人。
……
望枯蹲在风浮濯的面前,左看上看,右看下看。
是倦空君不错,但总觉与先前二回相见稍有差池。
他的曙色眼划过一记伤石,却不曾压平他眉头,而今却因蹙起而往里剜,好似想就此留下另一道痛楚粉饰太平。
更何况,细琢他言语,“此物有束人之用,系我身上,足矣”,又觉他说得没头没尾,过分惜字如金。
望枯斗胆揣测——
他心有郁结。
望枯盘腿而坐:“镣铐断了就算了,为何还要缚在你身上?不疼吗?”
风浮濯正持浩然正气:“祉州百姓比我更疼,还有,望枯姑娘,地凉,脏,可割我衣物用以垫身。”
望枯坦白从宽:“说起衣物,上回我将你的外衫拿去铸剑了,确是卓有成效。”
只是天性太善,一攻便毁。
风浮濯淡漠面庞中微有动容:“竟还有此用?”
望枯:“……你不怪我?”
风浮濯定睛看她:“你身伤又多,为何不用我的死生咒挡命?”
怪也只怪此事。
望枯哑然:“哪里多了?”
风浮濯:“脖颈,腹上,脸颊,腕伤也未愈。”
望枯手抚上脸,自言自语道:“那黄狗怎么真给我咬出牙印了……”
他如此说着,长链活了似的收紧他身,脖颈、腹上、腕上则是狠下血手,至少缠绕三圈。如此密不透风,换作寻常人早已了无喘息。
但他沉沦灭顶之痛。
望枯添油加醋:“怎么脸上没能顾及到?”
风浮濯:“……多谢。”
长链识趣,一端添锋变刃,高高抬头。
风浮濯阖上眼,静待痛落。
未曾想,虎牙贝齿、冰凉软唇却捷足先登。
——是望枯一口咬上他的脸。
霎时,锁链像动了惊,慌忙缩成小团,再无漫天逃窜的本事。
而望枯只是见他忙不过来,好心帮衬,却皱成苦瓜脸——倦空君的脸分明就嚼不动,还硬邦邦的,那黄狗到底几个意思?
谁知,了无束缚的风浮濯再次跪地俯首。
只是这回,他袒露丹心,虔诚无二。
风浮濯:“……望枯,我非良人。”
——他早早皈依佛门,一心向世,百年间断情绝义。
如此亲昵之举,是给错了人。
望枯不知他会错了意,自持凛然大义:“仙君,你就是良人,我知你顾忌名节,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的。”
——此偷吃正儿八经,又非彼偷吃难登大雅,何必将自个儿贬得一文不值。
风浮濯黯然伤神:“望枯,你要何物?”
他毁人清誉,却身无长物,哪怕思忖再三,也至多只可上天揽月,亦或散尽修为。
望枯:“要钱。”
很多很多钱,多到能把藤身压实便再好不过。
风浮濯斩钉截铁:“好,往后我得一分便留一分,待到来日再遇时,我再一并奉你手上。”
望枯歪头:“当真?”
风浮濯:“若为假话,我愿以死明志。”
望枯连连摆手:“那倒不必了,你这么好,理应长命百岁。”
况且……他多活一日,望枯也可再多白吃白喝一日。
风浮濯横生几分愠色:“并非,只有黎民百姓才值长命百岁。”
他话音骤落,便支起跪地已久的身,佛月再镀,一眼寒倒春秋两季:“望枯姑娘,为何还不起身?地凉。”
望枯麻溜起身,只觉他的声音更凉。
风浮濯率先推门而去,阔别晴天已久,颇觉灼目,便立于一隅。
望枯随后出门,就被商影云逮个正着,他像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说:“刚躲哪儿去了?你听说了没?阮瑎遇难了!阿蓑也没好哪儿去!两人都掉天坑里去了!里头还有好些难民呢!”
望枯:“天坑?”
商影云:“三言两语说不清,这事儿还需亲眼瞧瞧才知原委,先去看看祉州到底如何了罢!”
他着急忙慌随大流,风浮濯一声不吭跟在最后。
上山缓,下山急,山岚风赶人,半山风推人。望枯明面行一步,实则被风驱赶着大跨三阶,不平不稳,唯恐失足滚落。
风浮濯明面不说,却从他两袖跳出只剩两根的结靡琴弦,兵分两路,各去望枯左右一边。再趁其不备,窜到她鞋尖虚虚护着。何处大风起,就逆风抵御。
望枯回首看人,风浮濯却放慢两步——不必问,也知是怕周身有风,会碍着望枯。
席咛曾说,他为前几朝的太子,为人极是刚正不阿。
望枯唱反调并非以貌取人,而是他未受铜臭玷污,只是两袖清风而已。
但几次三番见他,却觉他天生帝王相。
佛为玉雕琢,但他并无太多温润如玉文人气,只是静可持威严,动可平山海,实在盛气凌人。若非一入佛门生苦相,还与愁绪压他眉间纹,定是叫人不敢直窥其目。
风浮濯启唇:“专心。”
望枯分明只是面色如常的打岔,却也逃不出他的法眼。
更何况,普天之地皆是他的供奉庙,真要积攒行德,为何不去自己的庙中?
当真是怪。
……
再回黄土地前,未见黄昏起,已进晚暝时。
四下更静,众人看着眼前路踌躇不前。
商影云屈身搓捻泥土:“这土很松散,先别过去,我扔个石子试试。”
他一脚踹开旁边的大石块砸去地上,起先只是凹去一寸,静待三声后。
土面坍塌,石块滑入地里,落下一块黑窟窿。
商影云:“果然有异!”
几伙人站在岸边,各个拿起石块将足下这片沙土边缘捅开。
而后,他们面面厮觑。
——土下空荡荡。
石块落地则无声,更是深不可测。
又怪不得活人都在城外苟延残喘。
只因祉州四方荒山,除却城门那些废墟,前路已无落脚之地。
他们只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人们有破釜沉舟之势,何物能挪,便往坑里填。
今日最后的余晖也被眼前喧腾赶走,而后月升沧海时,只有两人始终无动于衷。
亦或说,二者都不为人。
一个,望枯。
另一个,风浮濯。
望枯走去他身旁:“仙君向来乐于吃苦,为何却在此事袖手旁观?”
风浮濯岿然不动几个时辰了:“同样的事,我做了很多遍。”
泥沙翻了又埋,碎石填了又掘。
活人喂血,死人渡魂。
反反复复,费尽力气也救不活任何人。
望枯:“那你为何不告知他们呢?”
风浮濯身挺拔,借风摇月:“人有千面,如何做,都无错。”
望枯似懂非懂:“那你呢,为何总觉自己有错?”
风浮濯陡然沉声。
与其说错,倒不妨说无人敢问他对错。
人踽踽半世,苛责一世。
可神佛落殿前一日,却受万人祭拜——
他只要众生平齐而坐。
差分毫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