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迷迷蒙蒙中落地十二峰后,脚步飘忽,双目惺忪,本想摸去苍寸的书房长梦不醒,却刚好撞上晨昏分晓时。
路清绝冷不丁拎她衣领:“往哪儿去?”
望枯记性好,从未走错路过:“往上劫峰去,我记得就是那座峰的。”
路清绝鄙夷:“你的身子是回来了,那脑子呢?莫不是把早训给忘干净了?”
望枯瞌睡的冲淡大半:“……啊。”
她的的确确忘干净了。
十二峰的规矩即是,早训是内门弟子雷打不动的事宜。
缺勤一日,则罚抄峰规五遍;缺勤十日,则打回外门当弟子,待到立功时召回。
路清绝:“我再知会你一声,早训要去溯洄峰两两对剑,而今只剩一柱香的时辰,赶紧想法子把佩剑拿来罢,否则,你去了也是记过。”
望枯见他要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师兄。”
她的作态本无心娇媚,奈何楚楚明眸向湛蓝,一不留神又染上薄云,横看成水天影,侧看升早秋露。
而这块云粘去路清绝身,他却满身恶寒,用力抽走衣袖。
路清绝气冲斗牛:“没门!上劫律也有先例——凡事不可依傍旁人。哭有何用!你只可自个儿想法子!”
望枯眨巴眼:“……”
孰人在哭?何时哭的?
……总不能又是在说她罢。
但望枯连溯洄峰在哪路都不知,只是站在悬崖边上远眺几峰:岁荣殿所处地为遥指峰,高耸入云的是上劫峰,被桑落踹得残缺一块的是钧铎峰。溯洄峰如其名,定是河流多。
又知左为负卿峰,右为玱浪峰。
便是剩下西南方那不起眼又什么都想要的峰与溯洄峰最相像。
它不长不短,不瘦不胖,第一眼看去是青葱一片,多木成林,第二眼看去是溪涧交纵,蒸云吐雾。
与何所似华而不实的作派大同小异。
再借山脚湖泊送己一程,恐是不知猴年马月能到,但望枯只能这样抉择。
更不必再回上劫峰取剑。
因为罚抄已是板上钉钉。
于是乎,望枯又往万丈山峰纵身一跃。
可这回望枯轻飘飘的身子,却像磐石一般直挺挺下坠,还来不及大呼小叫,就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了。
“扑通——”
还是一头栽进。
枯藤半垂山腰,不知寒潭水深。
更不知活水湍急,人还没翻过身来,就强按着身子下坠。
望枯咽下的水,能撑满肚皮。还气血上涌,眼眶酸胀又恍惚。
好在枯藤还是枯藤,风过湖面,能载舟,更能再推望枯上岸。
直至从水面探出头来,望枯吐干净嘴里的石沙,惊魂未定。
望枯:“呼……呼……”
差点就这么去了。
实在狼狈不堪。
湖水的皱褶被望枯捋平,有了分量,她双手起力,辛辛苦苦也只拿回半具身子,心口绕着后背这一圈始终沉在湖里不肯出来。
望枯:“……”
她没了脾性,不再白费力气,一双手当船桨,划去溯洄山脚下。
望枯抵达后,穿过几个无光无热的窄山洞,就是一方深林。看似紧密气派,没有灵兽,没有蛇鼠,只有樟树、水杉、梧桐三类树镇场子,也不显空泛。
好在,溯洄峰并无弯弯绕绕,能走的路就能一通到底。
望枯跨过矮木桩,目光开阔,终于有平坦大道。前路百米尽头,还恰好立着一个留缝的高铜门。门前站着聚峦峰宗主辛言,一手拿记账簿,一手正要敲锣——以示过了时辰,便逾期不候。
望枯疾跑去:“辛宗主!还有我!等我进去再锁——”
“轰隆——”
辛言当即把门关紧,头也不抬地执笔:“先留名记过,再放你进去。”
望枯:“……上劫峰,望枯。”
一个只限今日却诸事不顺的倒霉蛋。
“望枯?许久未见,适才听休宗主说过了你的事,为何迟了这么久才来?”辛言重新打量她一眼,又再次笔走龙飞,“此去舟车劳顿,你是个天资聪颖的好面子,更不可懈怠,还有下回,我就替柳宗主将你逐出内门,去外门充数。”
望枯:“……是。”
她临行不忘看牌匾——“衔隐小筑”。
名讳取得乖张又清雅,活似世外桃源。
登门时,一池嫰竹绿漾开,一环精雕山耸立,一亭子与一长廊间隔,统共有三十个小亭。
依山傍水,美不胜收。
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苍寸见望枯这模样,倒吸一口凉气,压低身板拉走她。
苍寸喃喃自语:“路清绝也真是的,今日这种时候就该帮帮你。”
望枯身上湿淋淋的,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修士们,每行一步,脚下就暗下一潭水凼。
直至来了一间临着翠竹的、有四人石桌的亭子。苍寸撇开望枯,率先坐去北边的位置,确信左不透风,右不见光了,才招手让望枯在他正对面落座。
路清绝端起清茶杯盏,话却嚼恨。
路清绝:“……短短一柱香的时辰,又弄成这副模样。”
望枯压低嗓音:“路师兄,并非是我本愿的,只是今日邪门,我竟一头栽进水里了。”
路清绝青筋直跳:“……”
好稀罕的事。
稀罕得路清绝想丢她再去池中醒醒,看她还敢不敢再说胡话。
苍寸频频回头:“行了,来就来了,还深究落水做甚?望枯,你就坐此地,我给你挡着,千万别被师尊看到了!他这么好面子,又正在气头上,若撞见你成了落汤鸡,有辱上劫峰宗风,多半会拿你出气。”
路清绝放杯的茶汤微吐蒹葭色,袅袅青烟,定是才泡不久——很衬他的急性子。
可想而知,望枯并未迟太久。
望枯伏低,从他腋下三角小窗偷看:“师尊如何了?”
这一眼,还真看出苗头。
静而碧绿的窄湖面,沿着一路青玉鹅卵石的墩子,早有一红衣,两白衣立在上头,不邀松鹤也成画。
这三人分别是柳柯子、休忘尘与何所似。
即便柳柯子背对望枯,怒气也能把湖水蒸沸。
望枯还没看够,后知后觉的苍寸却收紧双臂:“……往哪儿看呢!”
望枯:“苍师兄,他们为何如此?”
苍寸闪烁其词:“还不是昨日那些事。”
望枯若有所思:“他们要对剑吗?”
路清绝:“无比试台,不可起架,你这宗律又背哪门子去了?”
望枯:“我并非是忘了,师尊能闹这么大,定是武力也解决不了的事,而休宗主……不像是守宗律的人。”
柳柯子疯,但很有戒律。
不比休忘尘。
始终咬紧一口众人皆醒他独醉的气。
只是想或不想之分。
路清绝与苍寸交视一眼,后者捕捉来一缕风,苍寸把宛在水中的耳语牵来给她听。
即便断了半截。
何所似:“……话是不中听,但无错,上回望枯只是背个尸都能追来十二峰上,休宗主这回是杀了皇后,他们岂会咽下这口气?”
另一人将声唤得亮堂:“他们何止能咽下这口气?休忘尘,你都帮他们去宫中驱邪了,他们不敢得罪,就算那些小喽啰把你休忘尘的大名爆了出去,世人也只信你行好事,不信片面之词!那些罪责,自然而然会落在本就洗不清冤屈的望枯头上!真是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檐青仙尊啊!”
最后一人声姗姗来迟:“我并未考量太多,此人不灭,来日必定助长魔气丛生,到时,柳宗主还能确信此事有转圜之地?更何况,弟子们都在,柳宗主当真不怕任人看笑话?”
“所以呢!就理应祸水东引吗!休忘尘,平日如何,是我柳柯子懒得管,而今你祸害到我徒儿的身上,我是忍了一路才不找你算账!而今你却要命她归去你门下,凭何!”
“简单啊,凭你有私欲,居心叵测。凭我不择手段,想要何物,就没有得不到的。”
仿若,能见他笑染春情的目,摇曳天地两处清波。
没有廉耻可言。
三人声,有粗有细,何人愁眉不展,何人冷嘲热讽,何人挥洒自如,都已真切。
苍寸就此放走那风,沉入谷底,还万籁安宁。
路清绝蹙眉:“苍寸,为何要断?”
苍寸垮脸,下巴肉都堆了两层:“唉,清绝,这话是她能听的吗……”
路清绝打断:“怎么不是她能听的?他们说这些话时,有过避让吗?再者,望枯早听晚听都是听,听到就听到了,若因此介怀,还修什么仙?打道回府最好。”
苍寸醍醐灌顶,也知多此一举,恨不得跳起来扇自个儿一巴掌:“……”
更不该多看望枯这一眼。
她是一株水仙花,惹人怜爱,浑身是毒,多情最无情。
虽说,她只有无情。
望枯点头起身:“是的,多谢苍师兄让我趁早听到。”
此举惹得路清绝第三口茶囫囵进肚,烫他一激灵:“……又抽什么风?”
望枯:“不抽风,我也要找人算账。”
苍寸拔起自己这身肉墙:“何必挑这个时候算账!等他们把事儿掰扯完不好吗?”
望枯从他臂膀下钻过,顺脚踩上石椅,跳往栏外草坪,义无反顾:“不好,因为我就要找他们算账。”
茶汤洒落路清绝衣袍:“……什么。”
苍寸面如死灰:“望枯——”
他们当然追不上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望枯。
她三下五除二来到岸边:“师尊想用我做何事呢?”
柳柯子火冒三丈:“……你顶撞师长,又乱着衣裳,回去抄写十遍宗律,好好闭门思过。”
望枯充耳不闻:“不说,也好。”
她略一思索:“师尊,除了银烛山,普天之下还有哪处更险?”
柳柯子嗤笑:“疯了?你连运剑都不会,去那些地方,无异送死。”
望枯:“师尊说得对,我就是去送死的。”
众人窃窃私语:“……”
再大的计谋,也焉知生死。
她早已说过,她不喜欢任人摆布。
这些人听不见则已。
她有的是耐性。
休忘尘悠然一笑:“好啊,我倒是知道一地。”
他故意卖弄关子,就是等她发问。
望枯:“……哪里?”
休忘尘直勾勾看人:“溯洄峰,衔隐小筑,十二峰所有的弟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