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醉竹坊间,忽闻鬼魅生。
一眼看去,此人生得俊朗无双。
眉弓板正,能给满月定个乾坤。脸庞精细雕琢,却留纸扇书生的韵味。眼下有古怪的病弱似的乌青色,颇显颓靡。但松花绿的森然意,淡若江南水乡,起起伏伏,深藏他眼眸深处。两鬓长须垂下,其余的发,则用一支断笔挽着。
而浅衣,大抵就是他的得意之作,用墨笔画着的,像是草书,也像是图腾,如蛇虫活物,游走布间。
——此人生得年轻,却除了身形有几分高,就看不出风华正茂的影子了。
唯有,他眼睛钳得紧,手中拿着望枯的东西,肆无忌惮地端详。
望枯走近了细看,他拿着的,正是她摆在树根下一圈仅此一个的,多面褶皱、五彩斑斓的“鳞片”——鳞片只是她猜的,忘了哪年在巫山池边行走,它飘来水上,别浅错当是哪个鱼仙的恩赐,随即抢了去,贡在身边一整年,结果并无用处,望枯顺势拿回,放在树下当个陪衬。
只听他道。
“五界之内,能回溯过往的人并不多,除了我,只有那老不死的东西——槐飏,有这本事。”
如此亵狎,如此傲慢。
“而你,不是槐飏,但同样可恨。”
望枯:“……”
分明互不相认,既轻易攀谈,还先发制人。
望枯不甘示弱,大步走去,伸手要夺物:“还是你更可恨,入室登堂,强盗行径,乱嚼舌根,还害我藤身凋敝。可惜我脾性尚可,你若对我说一声‘对不住’,我就会饶你一命。”
“……”
他笑笑,只是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不还此物,还在手心中捏碎。
“没人和你说过,这是我的东西吗?”
望枯:“……没人。”
还真是实话实说。
他悠然信步:“那你今日听好了。普天之下,哪地留了我的东西,哪地就遭殃了。只因,不论在五界何处,我都能顺着此物来此地。”
望枯不捧场:“不必,我并非很想听。”
“……”那人白了一眼,耐性全无,“论可恨,你们巫山就是略胜一筹。自己做了吸食巫山草木灵气的恶事,却嚣张得很,转而栽赃于我?”
他我行我素的本事像是炉火纯青,再次伸出长手,往望枯的藤身上渡着魔气:“若非我派了几百个手下,没日没夜地查——得知你为罪魁祸首。否则,我还蒙在鼓里。让你多活了这么久,你非但不谢谢我,还要我说‘对不住’?”
——“谁惯的?”
他如此开门见山,望枯再也顾不上其他,就此扑身而去。
人身一时被毁,还可东山再起,藤身一时被毁,则一世更无望枯。
他的话倒是都好解。
“恶事栽赃到他头上”——藤身修好的第二日里,虽显一花独秀百花杀的残痛之景,却有休忘尘“略施小计”,将罪责扔去魔界,惹来几界公愤。
“你为罪魁祸首”——也就是说,巫山找不到的缘由,兜兜转转都回到望枯身上。
望枯背了如此多的黑锅,早已气定神闲:“……如今你已毁这件东西,就当是还你的了。”
那人冷呵:“这就算赔礼谢罪了?做梦。”
望枯:“……”
装傻充愣果真不行。
而这魔气,荼毒深远。入体之际,望枯瑟瑟发抖。再而后,她又像倒反风寒时,水深火热,满目混沌,却不得就此睡去,只是四肢酸软无力,眼皮厚重——
非但想将她活活折磨致死,还恨不得塞她入土中,就地化为春泥,永世不得超生。
望枯咬紧牙关,逼着自己不去遗失自身,并分暇看他一眼,妄图找出弱点。
正是这一眼,像是农户、伙夫、舞伎、贤妻、马夫、猎户、琴师……千千万万个熟络的身影,在望枯眼前,合为一人。
与高官厚禄毫不相关,越是疲惫、越不被人待见,越是见得。
民生多艰,他哀而不伤,恐是吃惯苦头的过来人。
望枯想再赌一把。
望枯:“你杀了我……无妨,但天道会对你穷追不舍。”
他轻笑:“天道都追了我千年,我为何会因你介入,而心生恐慌?”
如此,眉目清晰。他神通广大,坐拥宝殿,心性阴晴不定,谈吐粗俗轻慢——定是那魔界之主,万苦辞。
更是千年前,凭一己之力搅起仙魔大战,致使巫山深陷大难的始作俑者。
相传他个活阎罗,活了一千二百多年,是魔界有且唯一的主子。此前,魔界是片混沌初开的洿泽,直至他横空出世,将数以万计的邪祟、恶灵吸食入腹,就此主宰一方,世称“万苦尊”。
无人知晓他的来历,无人知晓他到底是人是鬼,但相应的,也无人敢去刨根知底。只听说,他自持悲戚怨气,所过之处天降乌黑狂风,其势难挡。一回修炼,魔气大开,将那往生的人都引了过来,就此轻而易举吞没了幽冥界。
他本事难以估量,但除了在巫山纵火行凶,就再无其他。还在深渊魔界中大兴土木,拔地而起一座坐地四十五里的宫殿。魔界、幽冥有头有脸的官吏、名门氏族无不赞叹有加,纷纷将女儿献给了他,因此,后宫佳丽三千。
但也听闻,他甚少踏足后院。偶有踏足,也不过是与后妃以对弈、斗蛐蛐、赏花吟诗。一面说他万苦尊不耽于美色、“忧国忧民”,美誉名扬四海,一面说他是“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丑闻但行千里。
只是,民间还有“小儿哭啼,不喜寝食,交由万苦尊一口吞去”的童谣。以至有好阵子,但凡死个人就怀疑到万苦辞的身上,刚好与以行善事闻名的倦空君不复相似,天差地别。
因此,又被五界戏称——“有事倦空君,无事万苦辞。”
望枯攒足力气,让话语连成一句:“万苦辞大人,即便你我名讳相近,算不上有缘;即便你高高在上,我为无名小卒。但我仍然知晓,你与我是一样的。”
万苦辞颇有兴致,就此停手:“哪里一样?你若说不出中听的话……就休想死得太轻易了。”
望枯用力咳嗽,迫不及待呼着清气,再摆正身形于树根边找了个适宜躺着的地儿,才说起下文:“我说像,是因为我们总是被误解的人,总被说是不怀好意的人,总被说是恶人的人……实则只是老实巴交做手头事,本本分分讨生计的人。”
万苦辞止息:“……”
望枯见他游离之状,果真是猜对了。
但他却沉下脸,单拎望枯的衣领,突地提起:“我平生最烦油嘴滑舌之人,我要想,你就会与这糖纸一般下场。”
望枯被他如此,裙裾飘扬,反倒是少了立身之累。听得此言,歪着的脑袋缓缓摆正,双眼也蹭得亮了。
他莫非是,在说她的“鳞片”?
望枯:“此物竟是糖纸?”
看来,巫山百妖竟都猜错了。
万苦辞蹙眉:“……”
望枯眨眨眼:“这么好看的纸,里头会不会包着酸的糖?”
万苦辞干笑两声,垮下的脸,真比望枯看过的几千个亡魂还要幽怨:“……你吃不到。”
望枯:“……”
好罢,吃不到。
望枯转念一想:“万苦辞大人何故将我带去魔界慢慢凌迟呢,是不是怕我在外乱说,丢了您的脸呢?”
万苦辞恨得牙痒痒:“……为何屡教不改,非要油嘴滑舌!”
望枯目光炯炯,抬着袖口擦擦嘴:“不油呀。”
万苦辞:“……”
他忍了忍,就是咽不下去这藤妖说他“老实巴交、本本分分讨生计”这种辱人的话。
——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说他班味儿重。
好歹也是当了一千多年的魔尊。
不说像个文人,起码也像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了。
……怎的还是让她一眼识破。
万苦辞本是21世纪一个朝九晚六、手头拧巴、在大厂徘徊的新生代牛马。原先那校草、县状元、一学就会、双一流高校里前途大好的机器人专业学长等的头衔,让他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他也的的确确风光过。
大学四年里,院级评的优等生奖不计其数,靠着镶边的成绩拿满奖学金,还保送研究生,实习期被引荐去大厂,原以为是飞黄腾达的起点,却因一辆迎面撞脸的三轮车,毁了个干净。
脸蛋完好无损,只是成了缺巴子,一掷千金补好牙后,话却说不利索了。只因在入职时,自我介绍中,一个“研究生”的“究”字念得磕磕绊绊,而沦为最大笑柄,被公司晚辈追着喊“jojo哥”。
他并无热血漫一路打怪升级、收获爱与勇气的基本内核,他很明白,他就是被关系户搞针对、穿小鞋,用职场霸凌之虚,行逼迫让位之实的倒霉蛋。
万苦辞年轻气盛,在第三百次请整个部门喝二十块一杯的咖啡后,在不得不参加的团建里第五次被灌醉酒后,在第八百次通宵改策划案后,他忍无可忍,冲冠一怒为离职,“N+”的补偿都能说弃就弃。
但彼时的他,不知顺风顺水的上坡路走完了,剩下的,都是直通地狱所罗门。
他海投简历,却无一石沉,甚至连水花都禁不起一个。工资低的养不起自己,工资高的看不上他gap的这三个月,工资不高不低的则另有关系户挤入。
他像是被下了禁咒,永远差人一步。
在投了一千个offer却再遭失败后,他站在天台上,吹着凉风,细数过往。那辞职之举,谈不上换来终生悔悟,更不曾放下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倨傲。
但他也无数次想,是不是忍着,就会不一样。
于是。
他纵身一跃。
这疾风迎面的刹那,他幡然醒悟。
他原是初心从未毁过。
与年轻气盛无关,他只是到了一个,做何事都是错的临界点。
总有人说,世故本浪漫。
但人的高昂与殊异,又迟早在世故里消亡。
但不曾想。
他带着他不清不楚的夙愿,误入无边极夜的魔界。
所有苦不由衷的冤魂,听到他对世间的哀悼,对他俯首称臣。
他想了许久,才坐上一个“救世主”的宝座。
他不是天生的帝王命,甚至说,他的少年意气,也从未死灰复燃过。
他只是想着。
——从前万苦,人间不退,只好由地狱辞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