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明二者哪一句更深重,却让望枯心头大震。
——当真?
她喜忧参半。怕是假的,又为虚妄;怕是真的,难辨今后。可奈何昼光灭顶,食她骨髓,无法睁眼亲自探个究竟。
她好似交战多日、终于盼到了告捷,就着风浮濯的肩,倒头一睡。
如此不分场次。
却并非是她有意为之。
……
好在,望枯并未在昏睡里流连太久。
吹蔓与沃元芩在她身边交替伺候,每三小时一换,单是一个来回,还未入梦便醒了。
子时三刻,望枯绷直了身,睁眼第一句便是:“天道灭了么?”
万苦辞似那挑灯看剑、却大势已去的青年将军,一块破丝绸便能来回擦拭手中物,而定睛看,竟是明泽笔——如今“韬光养晦”的笔杆,因望枯的叨扰,惊然落地。
他的两眼着墨,深幽长寂:“……大半夜吓什么人?”
望枯:“万苦尊只管如实告知我实情。”
万苦辞躬身去捡:“灭了。”
望枯:“万苦尊可是在骗我?”
万苦辞:“不曾。”
望枯松了肩颈:“那万苦尊为何如此淡漠?”
此事既为不争之实,万苦辞话里话外却并未捎带天性里的倨傲,反倒有几分不悦。
万苦辞抬笔轻敲望枯脑门:“怎么,还要我手舞足蹈给你庆祝庆祝?你也并无欢喜神色,何必强加于我?如今夜深人静,你不睡,还有的是妖怪要睡。”
望枯背靠床头:“我只是想不通,为何会如此轻易。”
万苦辞不再折腾明泽笔,将其摆在一旁,吸月夜之华:“是物就有命门,既然找准了,就没有不毁的道理。”
“那时我来不及多想,如今才有疑问,到底哪里是他的命门……”望枯起正色,“左眼?”
万苦辞:“不是。”
望枯:“金丹?”
万苦辞:“此物颇有帮扶,但仍旧不是。”
望枯轻声:“……我?”
万苦辞低头笑:“还算不傻。”
望枯两眼失辉:“若搬出制衡之说,我与万苦尊才是相生相克,为何会横插一个天道进来?”
万苦辞耸肩:“我不知,但除了你,应是还有一个致胜契机。”
望枯再思忖:“……那误入将晚城的金粒?”
万苦辞抬过头,看卷帘外,习习暖风,黄草依依:“或许罢,如今天底下乱得如此彻底,可想休忘尘手段的确了得——竟把五界通通计量了进去。”
望枯揣摩他的神色,顺势接话:“所以,依万苦尊看来,眼下亡了天道,并非为好事。”
——“神”不会言辞,但不比休忘尘蒙骗五界。
所有眉目,可会因为没了天道,而朦胧不清?
万苦辞抬眸看她:“是好事……至少于你而言。”
望枯:“何以见得?”
万苦辞:“你这一生活得不明不白,多少事不是靠猜得来的?死了一个祸害,你就会得来更多,离杀死休忘尘,恐怕也不会太远了。”
此夜多静谧,北斗舀西浪。
星辰也可帆。
望枯:“但我总觉得,休忘尘无须我来杀,有朝一日,我会自然而然等来他的死。”
待到毁天灭地后。
万苦辞并未有异:“要成毁天灭地的大事,必定会先将自己计量进去。”
望枯更是不解:“万苦尊,我曾见过他的过往,稀疏平常,并无大起大落,向来就是想行何时、便行何事,还因他天资聪颖,皮囊尚可,总有人包庇他的恶事,较之风浮濯——”
一个生在深春隐世,一个生在砭骨寒冬。
一个要攻,一个要守。
却像是置换了命理,一个理应向善的人,却成了万代恶鬼;一个理应从恶的人,却成了青灯一卷。
其心截然。
万苦辞振振有词:“世间之尽,毁即新生,这是休忘尘心中所想;世间苦痛,难以泯灭,匡扶公正才为延绵之道,这是风浮濯心中所想;万般皆苦,生有无奈,死亦长存,重获自由——这是我的心中所想。”
他眸光一定:“那你呢?望枯。”
望枯原先听东西、见世面总有一知半解,今日听他说解,却耳目一新。
望枯:“我应是没有心中所想。因我明白,今日是今日,今日不复明日,明日不复后日。哪怕我死了,天道亡了,世间也不会为我们停下一刻。”
她像是在乘轻舟,一过崇山,二逢桃源,然三豁然开朗,收来半载落樱,却不谢芳华。
“我只知,世事皆空,顺其自然。存活这一辈子,无外乎一个冲劲,一颗初心,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三五相识百年的挚友,几百上千个理应记着的瞬间,和,事事忠于自己的本性。”
“但如今我都有了,我还想继续拥有它们——这便是我所想的。”
所遇再浩大,也终要归于平淡一生。
万苦辞先愕然,后释然一笑:“说得不错。”
望枯意外:“万苦尊在夸我?”
万苦辞偏头:“……是又如何。”
存世两百年,没一步路白走。
难怪何事都会交于她手。
——他万苦辞,就算有心夸了一句,又能如何?
……
“娪”是木头桩子一个,喝药润不上身,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修葺人间六州,指不定还有几分功效。
后来,望枯还是盘问吹蔓才知,那日沃元芩为她烹的药里,压根没有草药,却是兰入焉符咒烧焦的碳灰水,为固她体内邪气而喂——
难怪望枯这般食不知味,沃元芩也心虚似的,再不去她跟前叨扰。
天道虽灭,可鬣狗用了几百年铸造的繁华,仅用短短七日便毁了个干净。又因死伤无数,成了多少妖怪的伤心地,哪怕侥幸存活的,也走了大半。
鬣狗抽噎不断,在废墟之上一路磕头时,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不该偷盗蛊族母树,恳请上苍看在我这辈子只做了这一件罪孽事的份上,放过游风城所有百姓。”
直至某一日头破血流,才被水蛭妖捡回将晚城,给了他一个从头再来的时机。
游风城虽为荒城,但不可置之不管,若打理妥当,才会免于给与之相对的将晚城平添纷烦。
因此,风浮濯停驻多日,为用梵音抚慰亡妖。又听闻渡水灵力丰厚,便端坐此处弹奏结靡琴。江上清风也觉欣愉,帮他吹散游风城上久不挥散的黑烟,相得益彰。
万苦辞也与他里应外合。原本妖怪是不下魔界的,不知他略施什么小计,让死亡的妖怪们都成了若生堂一笔,再活一遭。
至于那落入护城河的金粒,万苦辞传唤将晚城百妖,坦白内情——“这笔钱不是你们的,若是贸然拿过,死的必定是你们了,明白?”
将晚城的妖怪们见识短浅,手上拿了这些东西也无福消遣,当即接纳了“钱财会不翼而飞”的缘由。
偏偏苍寸贼心不死,求着风浮濯将自个儿带去游风城,只身入水打捞半日,还是空手而归。
苍寸想一夜,仍旧纳闷:“这护城河的水儿烧得只剩几丈深,却一粒都捞不到?那金粒我可摸过的,附着了妖力,大火再狠,也不可能浑然烧完!”
望枯叹气:“师兄,可这是天道的业火。”
往开了说,哪怕望枯不易残害,就是被此火欺压上身,也会死上千百回。
苍寸啧了声:“天道的业火虽强!可这河水也并非那么简单!渡水与这水很是相仿,倦空君都觉察到灵力了,才借水传声,可这金粒就是丁点不剩!绝对有问题!”
望枯作噤声状:“师兄,莫要吵着席咛师姐了。”
苍寸满不在乎,坐在板凳上专心嗑瓜子:“席咛都昏聩多少天了!还差这一时么?得了,你就是说不过我!”
望枯梦里的那一剑,并未因为伤了休忘尘,而让席咛有所好转。这一处与望枯那竹苑对照的梅苑,恰是她的昏睡之地。
而之所以唤它为梅苑,是因院前耸立了一枝萎靡不振、剜空树身的腊梅。还弯腰落在席咛窗头,细道今时晚春。
望枯成日来与席咛说说话,常会碰着小荷。当初望枯尚且昏睡时,他就为赚两份钱,在竹苑与梅苑里两头跑。还隔三差五跑去外头接晨露喂给席咛喝,脸色倒是肉眼可见地养红润了。
眼下,他正于旁处托腮看二人拌嘴,谁知望枯会寻它发问:“小荷,你这些天喂给席咛师姐的露水,都是哪里来的?”
小荷:“渡水旁采的,城里的乡亲们都知道,那儿包治百病!”
苍寸摊手:“看罢!”
望枯不予理会:“渡水可会吞金?”
小荷挠头:“吞金……是何意?但渡水从来不害人的,也不见它吃过什么东西,向来都是我们寻它帮忙。”
苍寸跳起身,瓜子壳散了满地:“得了罢!我说这事儿不对,那就是不对!还问什么?走!跟我一并瞧瞧那儿被你忘却多日的师尊!”
望枯讶异:“师兄知道师尊的下落了?”
“倦空君寻到的,看看你,再看看他,他都不是咱上劫峰的弟子,还如此鞠躬尽瘁……”循着苍寸上扬的话音,望枯撞见,腊梅之旁立有一人,正是风浮濯,“喏,眼下还在门口守着呢,你可曾留意到?可知他几时来的?可知为何而来?”
望枯收了眼:“前两问我都不知,但我知晓第三问,银柳是为我而来的。”
苍寸撇嘴:“是啊!你知道!却如此绝情!唉!他分明是天底下最不会动情的人,偏偏视你为命,你也不想想,他到底看上你什么?”
望枯一本正经:“看上是我。”
苍寸:“……”
——得嘞,又白问!
……
未有错付,风浮濯真真切切是为望枯而来。
风浮濯说是领路,却以望枯马首是瞻。
苍寸虽懒得搭理,却受不了他这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始终提防望枯可会跌倒的酸溜儿劲。干脆一屁股往地上坐,扽着腿说抽了筋,让二人先走一步,他随后再赶上。
望枯抿唇挂相:“莫要以为我看不出,苍寸师兄就是不愿与我一道。”
风浮濯负手阔步行:“他并无此意。”
望枯横目:“银柳也要为师兄说话么?”
风浮濯垂眸,却悄然含笑:“……不敢。”
山在上,水往下。
而此地却在生生撕裂开来的峭壁之中,坐拥无边夕阳。
看门之人,还是个风情万种的女郎。狐狸眼呈草色,还徜徉碧波,青丝及腰,好端端的对襟衣裳不好好穿,非要垮下一边香肩。举竹筒杯,烈酒入喉,又往身上淌了大半。
风浮濯最是守贞,只缓缓阖眼。
望枯却一眼识破,此妖是水蛭城主。
这城主也是有意思,一男一女过来,睁开眼看,却只往风浮濯身上瞟。
水蛭妖媚眼如丝:“佛君为何不敢睁眼?分明昨日还躲在暗处偷看我……不对,还要唤一声魔君。”
风浮濯不答,只对望枯弯身:“昨日,我循柳柯子的灵力,一路追来此地,从未行偷看之事。”
——望枯若是气恼,可即行唾骂,可随意责罚。
水蛭眯着眼看向望枯:“你就是……暂住我将晚城的大妖?与这佛君有何干系?”
望枯忿忿不平,绕过她兀自走进峡内:“我不是大妖。”
——此话太过无礼,她就忍性这一回。
风浮濯大步追上,唯恐望枯会孤身犯险。哪怕心有黯然,见她无恙,也有松泛。
——望枯断然不会吃味。
但风浮濯身心无二。
早已归属她一人。
峡内极窄,一览无余。风浮濯迈入还需屈身,望枯倒不受此限,率先行进。
可当一声女子的吟啼传出,却让望枯与风浮濯俱是驻足。
下一刻,风浮濯大步流星追赶。
却仍是让望枯亲眼撞见了腌臜物——
那床榻上唇舌交缠、干柴烈火的二人,恰是许久未见的柳柯子,与正在“服刑”的兰入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