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惊恐、悲伤、愤怒……花楼月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待看清修闻的脸后,他的头脑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他后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几乎都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开始对自己的认知产生疑惑,再加上沈凌云和修闻的反应,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目前的情况。
无论怎样,他以为修闻再次见到自己会非常愤怒,可对方不仅不生气,还询问自己要不要离开……
离开?他怎么可能离开!
回想至此,花楼月头疼欲裂……眼泪滑落,他脱力地跪倒在地,神情恍惚。
修闻早就想好了应付他的措辞,然而等他递出纸条后,喉咙里突然多出了卡壳的异物感。
他一顿,下意识转过身摸向脖颈。他摊开手掌,只见黑红的液体沾染在指尖,应该是灯盏打过来时牵扯到了脖颈。
幸亏这一切在花楼月看来毫无异常。
修闻拉紧绷带,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花言巧语和毫无破绽的皮相似乎打消了花楼月的疑虑,见他一脸凄楚茫然,修闻还真有点于心不忍。
安抚好对方后,修闻便快步到其他屋子收拾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擦去污血,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将脖颈缝合。
这番工作比之前缝心口来得更为艰巨,他一边仰头,一边垂眸,需要时时刻刻注意有没有缝歪,有没有缝错地方。
看着镜子里的光景,修闻恍惚地回想:自己是怎么学会缝补东西的来着?
思绪飘远。
小孩子贪玩,他小的时候亦是如此,弄坏衣服裤子并不奇怪。原本破损的衣服会被扔掉,可宋词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不知道怎么回事,家里人开始不约而同地忽视他,连他衣服脏了破了也没有察觉。小修闻自然也找过他们,但都被“你是哥哥,要懂事,怎么能弄坏衣服”,“这点小事,去找奶妈”这样的话打发走。
可是奶妈也总是忘记要帮他缝衣服。
那个时候他觉得很奇怪,但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后来他干脆不去找大人了,他自己偷拿针线,学着旁人模样一针一线为自己缝补衣服。他隐约记得自己缝完第一条裤子时,心里充斥着一股得瑟劲儿。
抛开家人异样的态度不说,他多一项技能总是好的。
结束这一切后,夜幕已经全然降临。
花楼月还不适宜下床活动,所以修闻特地喊来下人来伺候他,不知是太感动还是觉得自己太废物,花楼月始终泪光闪烁。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没能落地。
而修闻却步入生活的正轨。
他一步步将近几年的事情打探清楚:修家在城中的业务比较广泛,在各类铺子中都有一席之地,吃的、用的、穿的,几乎没有例外。
这些铺子与修闻爹娘无关,而是修闻在七八年前独自打理起来的,那会儿他也不过是个愣头青,只不过凭着一身莽劲儿闯了出去。
其中的辛酸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天他早早出了门,提着水果去附近的福利院探望孩子们。
生前的他一直在资助这家福利院,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而是因为季和的授意。
季和的意图,修闻清清楚楚。
这人脱了裤子就放屁,根本用不着修闻胡乱猜测。说得难听点,福利院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这畜牲的交易品,其中四肢健全,长相上佳的孩子尤其受某些高层人士喜欢。
修闻没办法光明正大带走这些孩子,只能通过一些手段暗中帮助他们。自从他接手这家福利院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孩子被送出去过。
只是这些事除他之外,便再无人知晓。
福利院实际上是一所破破烂烂的平层建筑。从外面看还好,但里面已经面目全非,很多墙壁都已经斑驳不堪,露出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石头。一到雨天,这里就会变成水帘洞,无数雨水从墙缝里渗进来,在地面形成一滩一滩的水洼。
夏热冬凉,窗不遮风,屋不挡雨,就是这样的一座福利院,竟然还生活着二十几个孩童。
修闻一通暗骂,然后如往常一样板着脸进去,也如往常一般扫视一圈,确保没有孩子消失。
当他的目光与一道怯生生的视线相对时,他也仅仅多停留一秒,随即就移开视线,用纸笔跟负责人交代事情。
没得到回应的孩子低下脑袋,脏兮兮的小手紧拉衣角,欲言又止。
所有孩子都穿着破烂粗布衫,脏乱不已,好似乞儿打扮,明显没被好好对待。按理来说他们在这种环境下应该瘦骨嶙峋,但现实恰恰相反。
孩子们都胖乎乎的,没有营养不良的样子。
更让修闻疑惑的是,他们的粗布衫都是冬装,长得能盖住手指。可现在是秋初,哪里用得着穿这衣服?
意识到不对的修闻随便写了几行字,将负责人暂时打发开。他四下张望一番,确保周围无人盯梢后,才蹲下身,朝最近的孩子勾勾手。
那个孩子眼底一惊,但还是表情麻木地走了过去,老老实实在他面前立定。
修闻伸手去拉他袖子,却被他下意识躲开了。
亏得那孩子连忙反应过来,主动撸起袖子,将手臂递到他面前,仿佛晚一秒都会大祸临头。
手臂粗细均匀,粗略一看没有异样,可修闻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往上撸袖子。
直至十几个发黑的针孔印出现在他视线里。
修闻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他僵在原地动也不动,直到这个孩子害怕得往后一缩,他才回过神来。接着,他又拉起另一个孩子的袖子,果不其然,她手臂上端也有十几个发黑的针孔印。
修闻站起身,看看孩子们,然后指指自己的胳膊,做了一个撸袖子的动作。
孩子们看得懂他的意思,都老实地把带针孔印的胳膊露了出来。
无一例外。
这一刻,修闻感到了头晕目眩。
他想起了自己儿时被绑架的经历。
二十几年前,他被人掳去抽血。那些人也是用针筒在他胳膊上速扎多下,化验比对结束后,他们就将他送到了手术台上。
年幼的他昏昏沉沉,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其他孩童惊恐的面容。等他醒来才知道自己被歹人抓去为别人换血,如果不是沈凌云和他的家仆一路追踪歹人,恐怕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些绑架犯的主子就是季和。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个混蛋还在做丧心病狂的事情!
经过这些年的调查,修闻知道季和在年轻时中过致命毒,好不容易活下来后,他便时时刻刻怀疑自己体内的毒素没清除干净。
不知道是谁在迎合他,给他出了“换血”的馊主意。
“换血”技术在当时的社会并不成熟,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事。更何况用“换血”来治心病,简直不要太荒谬。
可如此荒谬的事,也有荒唐的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