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鸣想的入神,却始终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姜冕去了宋王后临时居住的寝殿,宋王后正独自一人在院里对月沉吟,今夜繁星灿烂,只可惜,没有月光。
大约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星汉灿烂时总是没有月光的,而月光亮如白昼时,却总是瞧不见星星。
“王后,殿下来了。”
内侍走到宋王后身旁,小声道。
说罢,院内所有的内侍侍女一同退了下去,院中只剩下宋王后跟姜冕。
宋王后回过身来,姜冕站在院里不远处,对着她行了一礼。
宋王后笑了起来,那笑容极其温柔绚烂,竟然让这满院子娇艳欲滴的花儿瞬间黯然失色,没了光彩。
“你来了,”宋王后看着姜冕,那眼神极其温柔,又荡漾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和一抹无法忽视的深情。
姜冕绷紧了下颌线,眼睫一垂,礼貌疏离道:“王后。”
“宋影,”宋王后说:“叫我宋影,我不是王后,我也从来就不想做王后。”
姜冕:“……”
宋影:“你知道我找你来什么意思吗?”
姜冕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没想到宋影竟会直接将话说出来。
老实说,他对宋影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只是当初得知自己将要迎娶的是有宋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宋国公主时,有过独属于少年的旖旎心思。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跟宋影成婚后,两个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画面。
那是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就懂什么情情爱爱,只是在得到自己的婚事时问过母亲,若是成婚后该如何待自己的妻子。
最后自己凭借着从母亲那里临时学来的待妻之道,幻想过名扬天下的宋国第一美人究竟长什么样。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连宋影的面都没见着,宋影就成了父王的后妃。
当时母后气得半死,再后来父王性情大变,废了他跟母后。
再后来,他见到宋影的时候,内心已经毫无波动了。
因为那时,她已经是姜懋的妃子了,并且还怀孕了,姜冕又怎么可能对她生出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这些年他见过宋影的次数屈指可数,特别是母后去世后,他就不怎么去后宫了,就更没怎么见过宋影了。
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然而他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
原本该是太子妃的宋影怎么都没想到姜懋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会做出跟自己亲儿子抢媳妇的事来。
她恨透了姜懋,特别是在第一眼看见姜冕的时候尤其地恨。
她跟姜冕本该是一对,本来是夫唱妇随的夫妻俩,没想到被弄成如此这尴尬的地位,她怎能不恨?
“我被他强占后,之所以没有选择自戕,”宋影声音发着抖,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反而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她说着,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姜冕没动,身子却本能地往后仰了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宋影察觉到他的变化 ,当即顿住脚,不敢再往前一步:“你看看我,姜冕,你抬头看看我,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感觉……”
她声音发着抖,语气有些急切和慌乱,脸上带着惶恐和哀求之意。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渴求父母的原谅,又像一个从来不被珍惜的人,在渴求父母的爱,甚至是……怜悯。
姜冕终究还是心软了,他看了宋影一眼,满眼怜悯之色,悲悯的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心疼。
她很美,有闭月羞花之貌,倾国倾城之色,是姜冕这一生见过的人当中最美的一个,尤其是流泪时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这样的人,大约只有天上才有。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一来她无论如何都是父王的王后,自己若真的做了什么,恐怕会害得她被千夫所指。
到时候她或许会成为下一个妲己。
二来自己不爱她,这么做,那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王后……”姜冕竭力放缓语气,他想安慰宋影两句,然而真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词穷了。
说到底,宋影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人。
她只不过是想嫁得一个如意郎君,然后相夫教子,跟自己的相公一起白头偕老罢了。
可这一切却那么难,只因长得漂亮,只因她是公主。
她什么都没做错,却成了两国邦交的牺牲品。
然而让她变成今天这样的罪魁祸首,却是他们父子俩。
“我……很感谢王后的帮助,”姜冕说:“大恩大德姜冕自当铭记于心,王后放心,不管我父王还醒不醒得过来,不管今夜过后,会是怎样的局面。
姜冕向王后承诺,若是我继任王位,我一定奉养王后一生,绝不敢有二心。
倘若我没有继任王位,那么我也一定会尽力保住王后,到时王后若是想回宋国,姜冕一定将王后送回宋国。
若是王后想做一名普通人,那姜冕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带王后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宋影直视着姜冕,说:“这么多年了,你从来都知道。”
姜冕:“……我……”
宋影大约猜到了姜冕想说什么:“我不在乎什么名声,我也不在乎被天下人耻笑我一女嫁二夫,而且嫁的还是父子俩人,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甚至可以不要名分……”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她声音发着抖,近乎乞求地看着姜冕:“我可以一辈子不见人,你甚至可以对外说我死了,真的,我不在乎,我都不在乎,我、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姜冕心里蓦地一疼,像是被人摁了一下似的,这疼痛感并不强烈,却不容忽视。
然而这心疼却无关情爱,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的遭遇的怜悯之情。
姜冕静了许久,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满心愧疚,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冷峻的样子,语气也十分冰冷:“王后,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姜冕说罢,再也待不下去了。
姜冕觉得徐凤鸣简直疯了,居然出主意让他来用色相勾引宋影,借此让宋影以王后的身份替姜懋写诏书。
他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这是徐凤鸣故意在整他。
他后退几步,朝宋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院子。
“等等,”宋影满眼通红,看着离开的姜冕。
姜冕停住脚,宋影道:“姜冕,我给过你机会了。”
姜冕无言以对,他静了片刻,抬腿欲走,背后传来宋影的声音:“你今夜来,不是为了传位诏书的事吗”
宋影话音刚落,有一名内侍颔首低眉从院外进来,走到宋影身旁道:“王后,上将军跟谢将军都到了。”
宋影方才那神色一扫而空,又成了那个母仪天下的王后:“请二位将军进来。”
“是。”内侍恭敬答道,随后退了出去,路过姜冕身边时,还恭敬地行了一礼。
谢将军?
一瞬间,姜冕心里闪过一个疑问。
徐凤鸣不是让谢佑将整个汀山行宫包围了吗?
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你进来等吧,”宋影冷冷道。
姜冕:“……”
宋影见他不动,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会因爱生恨,你不同意就立刻换个人?哼!王子殿下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姜冕:“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影:“既然不是,那就请进吧。”
话音刚落,殿内已经摆好了吃食点心。
宋影转身进了殿,姜冕犹豫片刻,也进了殿。
宋影进了后殿去换衣服,侍女走上来,引领姜冕去主位右下方第一张案几旁。
姜冕点头,端正坐在案几后。
少顷,姜勤跟谢佑一起进来了。
两人看见姜冕时怔愣一瞬,又恢复了正常。
二人也跟着侍女的指引落坐。
不久后,换好衣服的宋影出来了。
她脸上又重新施了脂粉,厚重的妆容遮盖住了她方才哭过的痕迹。
除了眼睛还有点红,无法用脂粉遮盖,现在整个人早已换了一副模样,没人能看出来她方才哭过。
宋影走到主位旁,先是行了一礼,随后道:“今日君上兵重,我便僭越了。”
“王后此言差矣,”姜勤说:“非常之时,定当非常行事,何况君上如今病重,朝廷也离不得王后。”
“多谢大将军海涵,那我就不客气了。”宋影说罢,示意侍女摆了一张案几在主位案几旁边,自己坐在了后面。
宋影坐罢,几名侍女立即分别上前去给几人斟酒。
“实不相瞒,之所以深夜请几位来,”宋王后说:“也是因为君上的病,太医令说,君上的病……怕是不好了……我今日请三位来,就是想请教三位,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宋影:“现在君上突然发病,计划已经完全脱离掌控,如今恐怕整个浔阳城都知道君上病倒了,包括另外几位王子,若是不小心应对,恐怕不好收场。”
席间一时沉默,所有人千算万算,没算到姜懋突然就喷出一口老血来不行了。
现在这时候又只有姜冕一个人上了汀山,若是一个不好,原本只是“禅让王位”的事件,很有可能会演变成“弑父夺位”
这两者之间千差万别,落是处理不好,只让姜冕几个兄弟,或是楚国百姓,亦或是群臣猜疑一下还好。
怕就怕有心人在其中借机挑拨,若是将来姜冕这些不省心的弟弟跑出国去,寻求别国庇护,到时候那些国家打着“替楚国清理门户”的名义来找麻烦也不是好玩的。
楚国依长江天险,地广物博,全境有数十条大江大河,更是有无数条河流,自古便物产丰富,是鱼米之乡。
也正因如此,楚国才能在这几百年的战火中屹立不倒、日益壮大。
如今楚国百姓富庶,兵强马壮也全依赖于楚国本身的地理条件。
这一块沃土要说别人不想要,那是假的。
其实,对于姜冕来说,如今姜懋病倒了,就代表洛阳之危已解,楚国也不会有灾难。
在他看来,现在谁当国君已经无所谓了,他相信不管是谁做国君,都不会再出兵驻守洛阳了。
“还有一件事我没想通,”另一边,已经吃完了饭,坐在案几后面消食的郑琰突然说。
徐凤鸣用了饭有喝茶的习惯,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泡茶喝:“什么事?”
“那老东西如今快死了,”郑琰说:“现在本来是软禁,姜懋写诏书传位给殿……给姜冕的事件,就很有可能变成了遗诏对不对?”
徐凤鸣挑挑眉,顺手端了一杯茶给赵宁:“嗯,然后呢?”
郑琰:“如果……我是说如果,就算姜冕成功继位了,谁敢保证将来会不会有人借着今夜这遗诏发难?毕竟现在这汀山除了我们和姜勤几人之外没有一个多余的人。
姜冕那几个兄弟跟他爹一样,没一个好东西。要是他们将来不承认姜冕的身份,跑到其它国家去,撺掇他们来打楚国……公子,你说会不会有这个可能性?”
赵宁抬眸看着郑琰,眼神里闪过一抹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万万没想到,这极不会看人眼色,最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郑琰今日居然长脑子了。
赵宁:“你被夺舍了?”
郑琰:“……”
徐凤鸣先是瞥了赵宁一眼,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郑琰,反问道:“你觉得呢?”
郑琰:“……”
郑琰知道这两人在合起伙来挤兑自己,然而事关姜冕,他只得按捺下顶嘴的冲动,认真道:“如果是我的话,叫我帮他打仗复国我肯定是不干的。
可是,这楚国地大物博,土地肥沃,又是鱼米之乡,这么好的一块土地,我肯定是不要白不要的。”
徐凤鸣赞赏地看着郑琰:“所以,这个‘遗诏’必须由一个能证明它的真实性的人亲手传到姜冕手里。”
郑琰突然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你是说宋王后?”
徐凤鸣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我觉得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人的话比她的证明还管用了,你说对不对?”
“对倒是对,”郑琰吸了一口气:“只是,她跟姜冕的前程往事来看,很难不让人怀疑啊。”
“不过是些是些捕风捉影的事罢了,再说姜懋都亲口否认了,当初他给姜冕订婚的宋国公主不是咱们的王后。”徐凤鸣说:“连国君都说没有的事,谁敢说这是真的?拿出证据来啊。”
郑琰:“……”
郑琰沉默半晌,默默地给徐凤鸣点了个赞。
并且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得罪徐凤鸣,这人太黑了。
这颠倒黑白的事他是张嘴就来啊,真不要脸,比他郑琰还不要脸。
他现在忽然发现跟徐凤鸣比起来,赵宁就可爱多了。他虽然孤僻、不爱说话、愤世嫉俗,有精神分裂,还动不动就爱提刀砍人,可他起码不颠倒黑白啊。
这天下皆知的楚国王室的丑闻,居然被他一句话就给抹没了……
你知道又怎么样?
反正我不承认,只要我不承认那就是假的,所有的事都是捕风捉影,所有的传言都是空穴来风。
这可是连姜懋这个当事人都否认的事,你敢说这是真的?那行啊,你拿出证据来啊!
郑琰不得不佩服徐凤鸣,只是他还是有点不明白,那宋王后真的愿意帮忙吗?
徐凤鸣提醒道:“你忘了?人家之间有情啊,千万不要小看爱情,更不要小看女人。”
“……”郑琰:“公子,你未免也太善变了吧,你刚刚才说这都是捕风捉影,现在就改口了?”
“哎!”徐凤鸣说:“一码归一码嘛,刚才那是官方说法,现在咱们这是在讨论事情呢。”
郑琰:“……”
赵宁:“……”
郑琰被徐凤鸣噎得无话可说,成了个锯嘴葫芦,独自在心里盘算?
真有这么简单?
可他怎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他们之间真的有感情吗?
可……
郑琰想起来那天他们在小船上,自己存心戏耍姜冕时,姜冕那反应,根本不像有过那方面经历的人啊。
那模样,简直比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被一个登徒子调戏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冕气得眼睛都红了,要不是考虑到自己是个男人,还是一国王子,说不定就大哭一场,然后带着郑琰跟他一起死了。
就这样的人,他真的跟他宋王后有情?
扯淡的吧?
“不对,”郑琰喃喃道:“这其中有什么事情不对。”
徐凤鸣抬眸,扬了扬眉:“什么不对。”
郑琰:“姜冕不像……”
赵宁发觉郑琰神情不对:“不像什么?”
“公子,你觉得姜冕那样的人,即便是有情,”郑琰说:“还会再跟自己父王的王后在一起吗?”
徐凤鸣:“你觉得呢?”
郑琰摇头,徐凤鸣笑了起来,显然料到了姜冕面对宋王后时会说什么话。
“这不重要,只要宋王后还爱他就行,”赵宁忽然说:“只要她还爱他,就会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死。”
徐凤鸣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侧头看赵宁:“哪怕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