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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鸣跟尹绍之一直在正厅等着,两人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摆了副棋盘,正在不分伯仲的博弈。

突然听见窗外有声音,两人一抬头,只见齐言之一身白衣上全是血,扛着面色苍白的赵宁从殿外走了进来。

徐凤鸣两人立即起身,走上前去,尹绍之焦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徐凤鸣已经看出赵宁脸色不对了,忙上前去扶赵宁,齐言之说:“先扶殿下去屋里。”

徐凤鸣没说话,跟齐言之一左一右扶着赵宁去了卧房,徐凤鸣坐在榻边,一言不发地用帕子替赵宁擦额头的冷汗。

尹绍之站在一旁看着:“这是怎么弄的?殿下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齐言之站在尹绍之旁边动了动胳膊,有些气喘:“是单叔,说是想帮忙,就必须要让殿下三刀六洞……”

齐言之话还没说完,徐凤鸣那眼眶当即红了。

尹绍之察觉到徐凤鸣的变化,拉了拉齐言之的胳膊,冲齐言之使了个眼色,齐言之当即闭嘴,两人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两人走了以后,徐凤鸣小心地解开赵宁的衣衫,赵宁不想让他看,伸手抓住徐凤鸣的手腕。

徐凤鸣抬头看着赵宁:“放手。”

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让人看不出情绪,然而看着赵宁的眼眸中却闪烁着淡淡的泪光,眼尾微微泛着红晕。

那一刹那,赵宁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像刀绞一样,那感觉,比他今晚在单蒙那里,用剑刺穿自己的身体时还疼。

“我没事……”赵宁张了张嘴,声音很是虚弱,徐凤鸣定定看着赵宁,再一次说:“放手。”

他声音很平淡,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话语却铿锵有力,心疼之余,又带着点不容置喙的命令的语气。

赵宁瞧见他这模样,心里边有点痒,又有点疼,像是被福宝挠了一下似的。

他哪里还知道疼,只觉得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是酥酥麻麻的,像是躺在了棉花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满眼都是徐凤鸣那强装镇定的模样。

赵宁很久不见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了,上一次,还是在安阳过岁首的那天,徐凤鸣喝醉了,赵宁说自己是孽障时,看见过徐凤鸣这样。

赵宁不知怎的,倏地松了手。

徐凤鸣小心地解开赵宁的衣衫,他黑色的腰带都被血浸透了,湿漉漉的,徐凤鸣一碰,沾了满手的血。

徐凤鸣的手不由自主抖了起来,他解开赵宁的外衣,剥开他鲜红的中衣,露出腹部的绷带,那绷带又被鲜血浸透,还不断有血透过纱布渗出血来。

徐凤鸣看着那被血染透了的纱布,愣了愣,才找来一把剪刀,剪开绷带,露出腹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伤口缓缓往外流着血,伤口处还有撕裂的痕迹。

徐凤鸣伸了伸手,似乎想去伸手触摸一下赵宁的伤口,然而他却怕把赵宁弄疼了,手指蓦地一顿,定在半空中。

徐凤鸣愣愣地坐在榻边看着赵宁身上的伤,随后一言不发地起身,重新拿了药来帮赵宁上药包扎。

齐言之已经准备好了伤药和绷带,以及一套衣物,放在了案几上。

赵宁躺在床上没动,任由徐凤鸣施为,徐凤鸣的动作很轻柔,比单蒙温柔多了,赵宁还没感觉到疼,徐凤鸣已经替他上好了药,重新绑上了绷带。

徐凤鸣又替他换了一身衣物,做好这一切,静静地坐在榻边,半晌,他才开口:“疼吗?”

“不疼,”赵宁本来就是重伤初愈,今天又挨了两剑,一张脸白得像纸一般。

徐凤鸣:“他们若是实在不同意,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你怎么总是这样一根筋。”

赵宁看着徐凤鸣眼中闪烁着泪光,简直心如刀割,像是有无数把锋利的钢刀在他剜他的心。

他伸手,替徐凤鸣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她说得对,我武功再高,在真正的千军万马前也毫无用处。再锋利的剑也会卷刃,再强劲的内力也会有力竭之时,这世上,唯有权力才能战胜一切。”

赵宁没再继续往下说,心里默默地想,而我想要保护你,就必须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凌驾于权利的顶端,让所有人仰视你,这样,你才能真正的安全。

赵宁这个想法,在他跟徐凤鸣救欧阳先生出白城后,看见徐凤鸣受伤后尤其强烈。

那时候他也真正明白了卓文姬那句话的意思,你想真正保护身边的人,就必须做到让所有人都要仰视你,不敢挑战你的权威。

卓文姬对他或许没有多少母子之情,但有一点赵宁清楚,那就是她绝对希望自己成为权力顶端的那个人,这样,将来赵玦死后才能保的她一命。所以她的那些话,也绝对是出自真心的。

赵宁本来没有这样的执念,也对权利毫无兴趣,只因他这一生,不管在哪里似乎都是多余的,哪怕是对于生他的卓文姬,还有于他有教养之恩的闵先生。

这些人,没有一个对他付出后,不期望在他身上得到应有的回报。

加上他从小就在无穷无尽地躲避追杀,就让他更为敏感。

所以,当从来不期望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回报的徐凤鸣出现时,他总是下意识地把这种感觉理解为是爱,他拼命地想抓住徐凤鸣。

就像溺水的人,在即将溺毙而亡的时候,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他明白自己想活下去,就必须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旦松手,就一定会被卷入洪流之中。

哪怕赵宁从始至终都清楚,他们两个人的牵绊皆由一包烈性春药而起,而他赵宁在徐凤鸣心里,或许从来就排不上位,他还是愿意为了徐凤鸣付出一切。

从来没感受过光的人,或许是可以一辈子生活在深渊里的,但一旦让他在深渊中感受到了光芒,他便再也不愿意继续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

“所以,你今晚这么做,是为了得到他们的信任,让他们支持你,”徐凤鸣说:“为你回国以后争取太子之位助力。”

赵宁没接话,徐凤鸣问:“是为了我吗?”

徐凤鸣一直都知道,赵宁从来就不想当太子,更不想当国君,跟这些比起来,他更愿意找个没人的地方,悠悠闲闲地过完这一生。

赵宁拖着受伤的身体追来塞北时都说过这样的话,他甚至为了摆脱卓文姬和闵先生,不惜自残,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赵宁拇指指腹掠过徐凤鸣眼角,小心地替徐凤鸣拭去眼角的眼泪,他看着徐凤鸣这样,突然笑了:“你哭了。”

这是徐凤鸣为他流的眼泪,为了这滴眼泪,他赵宁哪怕是死也愿意。

徐凤鸣抓住赵宁的手,轻轻在他手心蹭了蹭,随后俯身,轻轻吻住了赵宁的唇。

第二天 ,赵宁在齐言之府邸养伤,徐凤鸣陪着,不到午时,介石的亲信来请齐言之去开会。

齐言之早已等候多时,一整衣冠出了门。

徐凤鸣有些不放心,然而赵宁身受重伤,他更不放心,于是跟赵宁留了下来。

齐言之走了以后,徐凤鸣反而淡定了下来,反正不成功便成仁,事到如今急也没用,还不如坦然受之。

齐言之把逄统跟尹绍之带走了,只留下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气的长老在这里陪他们。

长老见徐凤鸣跟赵宁一脸的淡定,不由得心生佩服,结果一打听他们的计划,顿时坐不住了。

急得差点从案几后蹦起来:“我的殿下,你们还能这么淡定,是真不知道什么叫急啊!万一事情没成怎么办?!”

“慌什么,”徐凤鸣淡定道:“实在不行,就悄悄地把介石和那西戎族长杀了,重新推举个好拿捏的人当族长就好了嘛!这样还省了大麻烦呢。”

长老:“……”

且说这齐言之带着尹绍之跟逄统去了介石府邸,他到的时候,单蒙以及各部族的族长都到了,几人目光一对视,彼此已心下了然。

不多时,介石从殿外来了。

身后还跟着他那位名唤明先生的幕僚,幕僚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黑衣,蒙着面,戴着斗笠,作刺客打扮的男人。

这男人身材高大,怀里抱着把剑,浑身散发着跟郑琰如出一辙的散漫。

虽然戴着斗笠蒙着面,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然而他那独属于西域人的特征的蓝眼睛却怎么也藏不住。

倘若是郑琰或者是徐凤鸣在的话,就能认出来,此人正是一年前,跟在宋影旁边的那位西域刺客。

明先生满头白发,戴着一副银制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下半张脸。不过,那不曾被银面具遮挡的脸部轮廓分明,皮肤白皙,唯一露出的那张唇也是厚薄适中,嫣红温润,水嫩嫩的。

在场所有人无一不好奇过这面具下方究竟该是怎样一张脸,方能配上这样一张即使是男人看了,都不由自主想入非非的唇。

特别是他笑起来时,尤其的吸引人。

只可惜,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一头白发。

介石一身的匪气,走上高位,在正位坐下,明先生走到介石右下方的首位坐下。

他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里敲着,穆菲徳抱着剑,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介石坐定后,下意识地跟明先生对视一眼,明先生点了点头,唰的一下抖开手上的折扇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上面是一幅画像,上面赫然是一位容貌卓绝的公子。

明先生点头后,介石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干咳两声,道:“关于启人这些年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我想大家早已心知肚明,我也不必再废话了。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今日找大家来,为了讨伐启人,推翻启人的统治,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跟大家商该如何作战。”

介石说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下方:“我们都是深受启人迫害的同盟,大家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席间一片沉默,众人四下张望,显然是在等别人开口。

“介石族长,”西戎族长申秋开口了:“我们都是粗人,哪里懂什么行军打仗,介石族长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就是。”

介石似乎有些为难,他故作沉吟,片刻后,叹了口气:“既如此……”

“且慢!”一个小部落族长打断了介石的话:“介石族长,坊间传闻,那位被你们抓住的启国奸细不日前被人劫走了,不知此传言是真是假?”

介石:“绝无此事,那人还好好的关在牢里呢,此乃有心之人散播的谣言。”

那组长说:“既如此,为了宽大家的心,就烦请介石族长,将那犯人押上来,也好消除我等的疑虑。”

“说得对,”有人附和道:“还请介石族长将那犯人押上来,也好让我们放心。”

介石神色一凛,眉宇间萦绕着暴戾之态:“两位族长这是什么意思?是不相信我介石?”

“并非是我们不相信介石族长, ”最开始说话那组长道:“实在是整个白城如今传得沸沸扬扬,是以有此一问。”

介石嗤笑一声:“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介石族长,此间厉害你是知道的,”有人道:“若是假的,我们自然是愿意跟着你而战的。若是真的,只怕我们的大事如今已经传到大安了,这时候,恐怕那大安城已经派军队在来的路上了。”

“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申秋一拍案几吼道:“反正我们迟早要跟启人打!要不然他们必定会一直毫无底线的压榨我们!”

席间众人显然没把申秋放在眼里,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齐言之跟单蒙面不改色,置身事外的地坐在案几后,听着他们议论。

齐言之喝了一口酒,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抬眸,正好对上明先生的视线。

明先生戴着面具,表情全被那张冰冷的银面具遮盖住了,自然也遮盖住了他的表情,只露出一双神色不明的双眼。

片刻功夫,申秋已经跟各族族长吵做一团,高位上的介石脸色极其难看,耗尽了毕生的忍耐力,才堪堪忍着没有拔剑杀人。

唯有明先生、齐言之、与单蒙三人置身事外,仿佛这大厅中的争吵跟他们全无关系似的。

哦不,还有站在明先生身后那一身黑衣,雕塑一般的穆菲徳。

齐言之温和一笑,举了举手上的酒杯,明先生嘴角略翘,一点头,齐言之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争吵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我听说,这人原不是什么奸细,而是启国丞相手下的幕僚,此次来塞北,并不是为了针对我们,而是为了替我们塞北建城而来。”

此言一出,原本争论不休的大厅倏然间安静下来。

“我也听说,好像是那丞相要实行变法,”一名族长道:“不但要替我们建城,还要引进贸易!替我们大开商道!”

有人附和道:“而且,关于从军的法度也改革了,以后不管是启人 ,还是我们,都可以论功行赏,再也不会被区别对待了!”

介石一张脸难看到极点,申秋满脸通红,目眦欲裂:“你们就听了点不切实际的消息,就心动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几十年,启人是如何剥削和压榨我们的?!且不说这消息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你们就要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无视这几十年间的屈辱和血海深仇了吗?!”

“可我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让我们的族人和下一代更好的生活吗?”一名族长道。

“是啊,若非如此,那打仗还有什么意义?”

“现如今启国能带给我们的族人更好的生活,我们又何必抓住过去的恩怨不放,徒增无谓的战争?”

“打仗就要流血,就要死人,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掉矛盾,让族人们能得到更好的生活,何乐而不为?”

申秋气得火冒三丈,却无力反驳,除了骂些认贼作父,为了些涓滴微利,就寡廉鲜耻,弃血海深仇于不顾,竟然还想跟启人重归于好之类的话之外没有半点办法。

介石算是看明白了,这群人今天来,就是抱着和稀泥的态度来的,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出兵。

“当初我就说过,这事全凭各位自愿,是要一同出兵,还是选择置身事外,我绝不强求各位,”介石手上拿着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用匕首尖挑指甲缝。

“如今我仍然是这个意思,这兵,我东胡全族势必要出的,若是有人不想出兵,选择作壁上观,我也绝不会强求各位。”介石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抬眸瞥了一眼厅堂里的人,复又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现在谁不愿意,不妨说出来。”

大厅陷入沉默,片刻后,一名族长道:“介石族长,我们林胡人人少力薄,这次就不……”

介石手一掷,手上的匕首当即脱手而出,冲着那名林胡族长飞射而去。

他用了十成力道,那匕首如流星般破空而去,能清楚地听见匕首划破空气的声音。

那林胡族长完全反应不过来,他甚至来不及躲开,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匕首不断在自己面前放大。

危机时刻,尹绍之猛地出手,他一闪身,出手,准确无误地在那匕首即将插进那林胡族长的额头时截住了匕首。

尹绍之收了匕首,那林胡族长满脸惊恐,被吓得不轻。

一直没说话的齐言之终于开口了:“介石族长,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怒?何况是你自己说的出不出兵,全凭大家自己选择。现在族长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当着大家的面亲自推翻自己的承诺?这么做,除了损坏你自己的名誉,没有半点好处。”

介石被呛了一句,冷笑一声,半晌没吭声,明先生说:“齐族长说得对,介石族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说了不强求,那就得说到做到,恼羞成怒,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他说完,又看向厅内众人:“方才是介石族长太过冲动,我替他向各位族长道个歉,现在由我做主,各位族长可以自由选择,我向大家保证,介石族长绝对不会再动各位半根毫毛。”

发生过方才那一幕,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动。

单蒙突然起身:“老东西我今年五十六了,再过得几年,就年逾花甲,明说吧,我怕死,也贪图启人即将带给我们的利益。所以,介石族长,对不起,这次战役我们羌人就不参加了。”

明先生倒是神色自若,介石先坐不住了,明先生看了他一眼,他才勉强镇静下来。

齐言之也起身,略表歉意地朝介石一欠身:“介石族长,实在对不住,言之身上背负着数十万氐人的命运,所以……还请族长您海涵。”

有这两个人牵头,其余人纷纷表示自己要退出。

只剩下一个几次气得要拔剑捅人的申秋,以及双拳紧握,手背上和额头上青筋暴起的介石。

明先生坦然自若地听所有人都表态完,这才开口:“虽说有传言,那启人要帮咱们建城不假。

但试问各位族长,大安城可有明确的法令传来?

启人是什么心性,我想大家比我清楚,哪怕是白纸黑字的事,都能说作废就能做废,何况是现在这虚无缥缈的诺言?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恕我直言,这些年大家还没被骗够吗?难道还有要选择再次相信他们?”

他这边话音刚落,厅外突然传来一个人声:“这不是传言。”

包括介石在内的所有人均向外看去,原本怡然自得摇着折扇的明先生手上忽然一顿,他下意识地望向厅外,眼底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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