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意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穿了一件白月锦缎袄子,衣襟上圈了一层柔软的白狐毛,最外披了一件狐氅,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的。
怀里抱着手炉,沿着回廊前行,对面正迎上同去正厅的女主金映月。
她一身蓝色的锦绣丝裙,腰间坠着玉佩,眉目清雅秀美,很是端庄得体。
看到来人,她轻声得体地喊她,“玉枝妹妹。”
金满意点头,“阿姊。”
金映月扬起眉梢,有些意外。
她这个妹妹以往骄矜却不蛮横,见到母亲和她表面上的礼仪是能做到位的,但是这两个月却突然变得暴戾刁蛮,对她横眉冷对,和从前判若两人。
现下看来,好似恢复了些。
两人并行,没有搭话,转过游廊,进入后房门。
金文彦端坐在马蹄桌上首,继室赵暮春坐在旁边。
两人福身入座,一个坐在金父旁边,一个在赵氏边上。
金文彦是前科的探花,经历几年的官场沉浮,被钦点为云州知府。
他出身江南的书香世家,从小浸润在软烟含翠,靡靡浮华中,不爱争权夺势,平日喜欢和交心的朋友游船煮茶,谈些诗论些道。
他心思不在后院,对母亲早逝的小女儿还算比较上心。
夹了一块鱼肉到金满意碗里,温声道,“府中马奴犯了什么事,怎的又去鞭笞他?”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这个月她已经找借口鞭打那个叫陆归尘的马奴四次了。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褴褛的衣衫下估计已经皮开肉绽。
连两耳不闻府内杂事的金文彦都有耳闻,可以想见私下已经传播到什么程度了。
金满意抿了下唇,猫儿一般的杏眼圆瞳微眨,“我约了堂弟黄昏去跑马,今儿早上去马厩牵踏雪,就见那个马奴趴在粮草上睡觉,他偷奸耍滑,我只是教育他一下而已。”
这是她反复斟酌想好的理由。
和堂弟约了跑马是真。
堂弟金修诚是个锦绣纨绔,原主之前是不屑和他来往的,不知怎么穿越者倒是和他臭味相投,两个月间已经相处得非常密切。
马奴偷懒却是假。
陆归尘因为被鞭打,身体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一早开始发热,昏昏沉沉间跌进草垛里,晕过去不过一盏茶时间,醒来后又继续伺候马驹。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符合她娇憨俏皮的性格。
这两个月因为性格变化太明显,府中已经有人在议论二小姐是不是沾染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变得如此邪性。
如果她突然又变得通情达理,金文彦估计就要请驱邪道士上门了。
金文彦闻言眉头皱起,“胡闹!昨日刚下过雪,地面结冰湿滑不适合跑马。万一马儿失蹄,你和修诚有个万一那可怎么办!”
他怜惜小女儿年幼丧母,对她多有娇惯,才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如今她竟然连自个儿的安全都不考虑。
金满意一怔,没想到父亲的关注点竟是她的安危。心里突然暖呼呼的,她放下筷子凑到父亲旁边,一脸依赖地撒娇,“女儿不去了,父亲不要生气。”
她的声音软糯,雪腮浮粉,娇憨可爱。
让金文彦想起她出生时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那时候的他恨不得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给这个孩子。
怜爱地轻抚了一下她的发丝,“寒气伤身,无聊的话可以宴请朋友来府中游园。”
金府中的梅林在云州城内素有盛名,亭台楼阁,湖畔静隐,青砖黛瓦铺上了厚厚的雪层,梅香凛冽,金府梅林成了冬日赏景最好的地方。
金满意忙点头。
古代大冬天的没有空调和暖气,房间地龙和银碳烧得再旺,也总有一丝丝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踏出房门半步。
这边父慈子孝,右边赵氏和金映月安静用餐,低眉敛目,食不语。
金文彦想起那个叫陆归尘的马奴,那是他半年前和同僚在田舍间游玩畅谈时候捡到的。
看骨骼大概十五六的年纪,呼吸微弱趴在田埂上。
他像是死了,一动不动,却在他经过的时候突然一把攥紧他的外袍,一双幽蓝的眼眸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
想到家里年龄相仿的女儿,他心软了一下。
交代小厮把他带下去养伤,去衙役盘查了此人的身家背景,得知是从雍州逃难来的流民。
少年自称陆归尘,会养马驯马,金文彦想起家中刚好采购的两匹烈马,心念一动,签下了他的卖身契领回府中。
“他真的备懒?你亲眼所见?”金文彦转头问金满意。
他不相信自己眼光如此之差。
金满意垂眸回忆,半晌才不情不愿的说:“倒是没亲眼见着,只是走在廊道里听见下人们在议论。”
金文彦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看着她。
像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他,金满意脸颊臊红,咬着唇一跺脚,“我去查,我倒要看看他是真懒还是假懒,如果真是我误会了他,那……那……”
她赌气道,“那我就亲自去给他赔礼道歉!”
金文彦安抚住炸毛小猫一样的女儿,“他一个下人,哪值得你亲自去,如果真是误会,给他送些吃食和御寒的衣物,再赏些银子就行。”
“只是你这娇蛮的性子确实需要改改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很快就要到了,你和你阿姊在适龄女娘名单里。在云州你可以依仗爹爹,到了京城,那里贵人遍地,你万一冲撞了得罪不起的人,那爹爹也救不了你。”
金满意莹白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像是被他的话打击到了,蔫头巴脑地小声说道:“我知道了。”
“后日灵云大师云游归来,赵氏你带着玉枝和映月去栖霞寺上香参拜,请愿诸事顺遂。”
赵氏放下筷子,手帕擦了嘴,才柔声应是。
她细眉弯眼,温柔文静,一只手抚住肚子,笑着道:“正好妾身去给肚子里的孩子求个平安符。”
赵氏是家生子,在主母嫁进府里前不久和醉酒的金文彦撞到了一起,一夜缠绵后珠胎暗结。
主母进府后将她提拔成了侍妾,赵氏对主母害怕又尊敬,举止投足滴水不漏从不逾矩。金文彦就是看中她规矩懂事,才会在发妻去世后将她扶正。
“到了寺庙规矩些,不可冲撞神灵,拜佛需诚心听到了吗?”金文彦不放心小女儿的性子,再三叮嘱。
金满意蔫哒哒的应是。
浓密的卷翘睫毛下眸光微闪。
父亲肯定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不会好端端让她去上香礼拜。
应该是想让佛光净化一下她身上的邪气吧。
果然浸淫官场的没有一个不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