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在了四年前,望女江中。”
明明正值五月,春光大好,西乾清的这句话却像寒冬吹来的一阵刮骨冷风,冻得人遍体生寒。
庞杜的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他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重重敲击着胸膛。
西乾清这时才收起了自己脸上的笑,走到庞杜的对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节哀。”
庞杜猛地挥开了西乾清的手,摇了摇头,神情崩溃道:“节哀……呵呵,节哀……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我们这些人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你让我节哀,哈哈哈……”
西乾清看向自己被挥开的那只手,微微握了握拳,他看向庞杜开口道:“你以为那个和他有同生蛊的人是谁?”
“你什么意思?”庞杜看向了西乾清。
西乾清伸手指着自己的心脏处,缓缓道:“他死的那一刻,另一只同生蛊也死在了这。”
没有人会比他更懂那种感觉,慌乱,失控,无力。
他感受着那只象征着西乾承性命的蛊虫在他的体内翻滚尖叫,明明知道西乾承可能遇到了危险,甚至濒临死亡,但他却在千里之外,除了发疯一样地往回赶,什么都做不了。
但这些,西乾清都不会和任何人提。他只会指着自己的心脏告诉庞杜,这里,曾有一只同生蛊。
“原来,长公主选了你。”庞杜无力地滑坐到了地上,轻声自语。
西乾清握紧了腰上秦暮晚赠予的佩剑,跟着重复道:“是,她选了我。”
庞杜坐在那个角落,双手抱紧了头,将脸埋在了自己的膝盖里:“你知道吗,全完了,所有的一切全完了。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太子遗孤,为了复国活着的。长公主没了,太子遗孤也没了,秦国后继无人了……”
西乾清静静地看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口道:“复国,本王就能做。”
“什么?”庞杜震惊地抬头,他的脸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可是你……不是还有一半西琰的血脉,怎么说,你也是他们西乾的皇子……”
西乾清直接打断了他,嫌弃地撇了他一眼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既然受了秦暮晚的恩,她想做的事,总要为她做成一件。
庞杜愣在了原地。
西乾清又开口道:“先起来吧,带本王看看,做点正事。”
“啊?”庞杜的神情还有些呆滞,但是身子已经极为听话的站起来了。
西乾清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吩咐道:“派个人去和本王带来的人说一声,让白尘过来。”
“哦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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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尘在大军驻扎的外围焦急抠土的时候,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探子。
“将军饶命!爷爷饶命!我不是探子啊,我是来报信的,是秦王让我来报信的啊!”被白尘擒着衣领的男子放声大吼,引得白尘的旁边又围了一圈的人。
暂代西乾清统领大军的左渐也闻声走了过来:“怎么了?这人是谁?”
白尘松开了手,冲着男人微扬下巴开口道:“探子。”
“我不是探子!我真的不是探子!是秦王让我来的啊!让我来报信的!”这个被称作“探子”的男人又手舞足蹈地辩解了起来。
白尘示意了身旁手下一眼,立刻有人上前踹了这人一脚,白尘看着他跪倒外地后,才点了点头问道:“说来听听,报什么信。”
男子老老实实地跪在众人中间,开口道:“秦王让小人转告左将军秦王他平安无事,然后喊白将军随小人一同上山。”
白尘闻言,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来道:“那走吧。”
左渐却伸手拦住了他,神情微凝道:“小心有诈。你不是说主子是被劫走的吗,怎么还会让你上山。”
男子迅速反应过来:“对了,小人有秦王信物!”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极小的玉质挂饰,双手递给了左渐。
左渐:“……”头一次见报信不先出示信物的,真活该被打。
左渐很无语地把东西递给了白尘,开口道:“是主子的。”
“好。”白尘一手接过挂坠,另一只手把跪在地上的男子薅了起来,推着他往山上走:“走,赶紧带路。”
男子就这么被白尘一路提溜到了山上,一路疾驰到了他与西乾清分开的位置,白尘推了男子一把,道:“赶紧的。”
男子只觉得眼前的路越来越熟悉,直到身子站稳后定睛一看,瞬间目瞪口呆,他转头问白尘:“你怎么知道我们寨子搬来了这?”
白尘直接踹了他一脚:“废话真多。”
男子再不敢吭声了,捂着自己屁股赶紧带路。
许久后,白尘和男子一同站在了山寨的大门处。
白尘回忆着刚刚有过的路线,觉得有些诡异的熟悉,但他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出个缘由。于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跟着男子去找西乾清了。
白尘想过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场面,但是也没想通他家主子为什么会坐在主座上,恍惚间他还以为是回了自家王府。
“额……”白尘发出了个奇怪的声音,瞬间引起了所有屋里人的注意。
西乾清冲他点了点头,招呼他进来:“来,认识一下。”
“啊?”白尘还有些愣。
就听西乾清指着他先开口了:“白尘,秦国西北将军白越的独子。白越你们应该都认识吧?”
全场寂静一瞬。
白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家主子掀了老底:“不是,这什么情……”
白尘的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完,忽然就有个人影瞬移到了自己面前,还不待他出手反抗,就被一个中年大汉死死抱住了。
“是白将军的儿子!简直就和将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小子,你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说完,大汉就是欣喜地在他后背狂拍一阵。
白尘被这力道拍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原地挣扎着向西乾清伸出了手:“主……主子,救我!咳!”
西乾清淡定地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看了他一眼回道:“这位是昔日你父亲的下属,安平将军冯怀恩。”
白尘的脸扭曲了一瞬,收回了想撂倒对方的腿,他在冯怀恩的热情中咬牙吐字问好:“冯叔……好。”
“真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啊!果然有白将军当年之风范!甚好,甚好!当年白将军阵亡在了从西北回京援秦的路上,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找他的独子,原来是被长公主带走了!”冯怀恩在原地手舞足蹈,接着就拉着他去了在坐的另外几人面前,根本不用西乾清多插嘴介绍什么。
“来来来,这是你父亲的都尉张金祝,以前在你父亲麾下那可是猛将一枚,立下了不少战功呢!”
白尘木着脸,调整了下自己被冯怀恩扯乱的衣服,跟着喊人:“张叔好。”
冯怀恩又扯着他往后走了:“还有这个,这个是……”
“王叔好。”
冯怀恩继续扯着他:“这个……”
“李叔好。”
“还有这个……”
“何叔好。”
……
一刻钟后,白尘走到一旁的桌子上,给自己和冯怀恩都倒了杯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根本就是场专门给他开的认亲大会。关键是他喊人都喊得口干舌燥了,这个冯怀恩竟然还没介绍累,也真是个神人。
而让白尘从震惊到麻木的是,这些人,竟然全是先秦遗将!
这个他们奉命前来平叛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土匪暴民,而是正统的先秦军队!
认亲大会结束后,白尘终于逃离了冯怀恩的魔爪,三步并两步地躲到了西乾清的身后。他满脑子的疑惑都要溢出来了,但是碍于时机实在不对,只能闷不做声地咽了回去。
直到众人的气氛逐渐冷却下来后,西乾清看了一眼坐在最前方的庞杜,才又开始说话:“事情庞统领应该是给诸位讲清楚了,关于本王的身份,白尘既然已经到了,诸位应该也能相信了吧。”
冯怀恩率先点了点头,答道:“他确实是白将军的儿子,也只有长公主才有这个能耐将人庇护至今!秦王的身份,我等相信!”
西乾清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子与桌面磕在一处,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缓缓开口:“既然诸位确认了本王的身份,本王也与诸位说一些庞统领暂时还没有告诉诸位的。”
“大秦长公主秦暮晚和大秦太子遗孤,都没能活到现在。”
“刺啦”
“咚”
凳子脚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水杯的碎裂声交杂。一众军官齐齐站了起来,紧盯着西乾清的方向。
场中只有三个人表情比较淡然,一个是开口说出这话的西乾清,一个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庞杜,还有一个神魂尚且游离在外的白尘。
人群中许久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的反应如同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庞杜一样,甚至根本都想不明白西乾清话里的意思。
直到一声喑哑的嘶吼响起:“主公!”
众人像是如梦初醒,一同悲号出声,齐齐跪地。
庞杜也随着他们一同跪了下去,掩面而泣。
白尘站在西乾清的身后,也不知道是被这气氛感染,还是他体内的秦国血脉作祟,他的膝盖也有些发软。还是在他多看了几眼不动如山的西乾清后,才稳住了身子。
“主子……”白尘低了低头,凑近了西乾清,想和他说个悄悄话。
西乾清从众多嘈杂的哭声中准确捕捉到了白尘的声音,他转过头与白尘对视,扫了一眼脚下的地面,轻声道:“你也跪。”
白尘挠了挠头:“啊?哦。”转而立刻跪在了西乾清的身侧,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公主和主公……是怎么死的?”冯怀恩跪在原地,他的头贴在了地上,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
冯怀恩口中的“主公”,就是他们太子的遗腹子,大秦所留的唯一皇嗣。
西乾清与他对视道:“本王知道的,长公主的死西乾帝西琰有关。”
庞杜也抬起了头,贴在地上撑着身子的手握成了拳,他深吸一口气道:“主公与长公主的仇,我们一定会报!”
白尘疑惑地看向了西乾清,旁的他都能猜出个大概来,但冯怀恩和庞杜说的这个“主公”着实让他有些摸不清头绪。
西乾清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开口道:“复秦大业,如果诸位还有这个想法,本王答应了母妃,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白尘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是先秦人确实也不是一两天了,可不仅是他自己,连秦暮晚从小也没有和他们任何人提起过什么“复秦大业”,西乾清这话是从何而来?
屋内压抑的哭泣声又持续了很久,才逐渐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庞杜缓缓从地上起身,整理了一下他的心情,遥遥与冯怀恩对视了一眼后,对着西乾清抱拳道:“秦王稍作休息,容庞某人和大家商量一下后给殿下个答复。”
西乾清点头:“好,下决定后去山下寻我。”说完,西乾清也冲着庞杜抱了抱拳,等着白尘也爬起来后带着他一同下山了。
将山寨甩在了背后,西乾清带着白尘进到了外围掩藏宅子用的茂盛山林中。
白尘刚刚走出两步,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么熟悉,这不是夕雾阵吗?咱放在西山别苑用的那个!”
西乾清没分给他一个眼神,只不冷不热地回答了他:“对,是夕雾阵。”
白尘自认联想能力极强,立刻道:“果然,是夕雾阵我就应该能想到了,必然是和前主子,和秦国有点关系!”
说到这,白尘忽然想到了他一直没问出口的问题:“不是,他们说那什么‘主公’,什么太子遗孤的?有这种东西吗?我从小跟着前主子和你,也不知道咱们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西乾清的步子精准地点在了每一处阵眼上,他扫了一眼白尘道:“你从小跟着母妃和我,还有谁?”
“还有谁?再不就是二爷了?再……不就是二爷!什么!二爷!太子遗孤,是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