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才点点头,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缓缓道:“上次截杀,对方一行三人,三人行动之间进退有序,配合熟稔,显然是经过长期训练而形成的默契。
据说契丹贵族们都有一支秘密的队伍执行一些秘密的任务,就是三人一组。”
“万一是巧合呢?江湖之中也有一些肝胆相照的异姓兄弟,想要达到那样的默契程度并不难。”卫氏一直期待裴解是权力核心有关系不假,却并不希望是这样的关系。
“江湖也是社会,也是由人类聚集而成,也需要遵守规则。
江湖之所以有一个区别于社会的名字,就是因为他有一套与社会不同的规则。且因为江湖不似衙门一般光明正大,便对规则尤为看重。
比如,假如江湖和社会都明确列定偷盗为罪,社会上犯了偷盗罪,可能会被收监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而犯了江湖的偷盗罪,则会被砍断手。”
“这也太残暴了吧!”卫氏虽然有些见识,但是对于血腥的场面有着天然的不耐受。
“这并非残暴,而是因为江湖的本质决定的。
江湖与社会不同,不会因为在同一个区域内就天然地成为一个整体。而是一群有着共同的信仰、观念之人发乎心的聚集。
既然其形成源于心,其惩罚也必定锚定于心。
这个说起来就长了。我们接着说夜市截杀。
最能证明那三人不是江湖人的是他们使用的工具。”
“我记得他们那日用的是一种前头细窄的弧形刀。”
“没错,他们用的那种刀就是在林家人身上留下伤口的军制环刀。
此外,除了这种军制环刀,他们还用了弩机。
暗器之所以被称为暗器,就是因为江湖人对于杀人本身是有明确的道德约束的。
不受道德约束而杀人的地方只有战场。所以弩机只有军士使用。
所以,那三个契丹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江湖人。”
事实摆在眼前,卫氏不得不接受。可是一时间的失落让她忍不住委屈地抱怨:“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三人是契丹军士了?”
早就知道了却没有防备,以至于事情到了眼下这种地步。
洪秀才自知理亏,咽了咽口水道:“当务之急是怎么把稷糜救下。”
“怎么救?就算我们知道那三个大汉是契丹军士,可是却不知道是谁给他们下的令。连告状都不知道去告谁。”卫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你还记得胡镛说‘这天下是万民的天下,也是耶律家的天下’吗?他掌握的信息肯定比我们多,而且很明显他的判断是这事必须得闹到御前才有一线生机。”
“可是他在堂上那番作为,如果真闹到御前翻了案,他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他怎么会自己找死呢?”
洪秀才一时语塞,沉默良久突然起身决断道:“我去当面问问他。”
卫氏慌忙拉住:“眼下这深更半夜的,你不睡人家也不睡吗?”
“娘子此言差矣,这次见面须得半夜三更才好,否则也要等到明日半夜。如果现在不动身,不过是多浪费一日时间罢了。”洪秀才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整理好衣服,朝门外走去。
“还好听娘子的,在这县城之内赁了房子,否则今夜还真进不得城门。”洪秀才看着外面的天色,才惊觉竟然已经过了城门落锁的时间。
好在城内早已没了宵禁。
“相公一路小心。”卫氏给他整了整衣领,在他的额头亲了亲,故作轻松的嘱咐。
家中的变故让洪宪很是不安,好在洪疚早熟,能够帮着卫氏安抚她。眼下他就在一脸轻松如常地对着洪秀才道:“爹爹,我前日读书看到一种纸名叫‘澄心堂’,据说纸质奇佳,其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昨日去了文房铺子说是没有,爹爹既然出门去夜市能不能帮我找找看?”
洪秀才闻言失笑:“坦之倒是个识货的,不过这澄心堂纸可是号称‘金不换’呢,爹爹就算找到了也没有财力给你带回来。”
“哼,爹爹可真小气。不过谁让我是哥哥呢,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含章带枣糕我就原谅你。”
“知道了。”洪秀才大笑着朝门外走去。
“记得要加陈皮的,不然含章不好克化。”
洪秀才没有答话,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便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洪宪看着这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父子互动,心中的不安渐渐隐伏下来:“原来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搬到了县城住罢了。”
旁边的洪疚却捧着书看不进去:“不对劲。爹爹素来不许自己读那些今人编撰的流行书籍,即便书柜中有几本,也都是爹爹审核过的。澄心堂是自己从其他流行的杂书上看来的,爹爹却没有发现。说明家中有事发生。”
想到此,洪疚的目光偷偷看向卫氏,只见她坐在桌前执笔似要写字,可是大滴的墨汁晕染了宣纸却毫无所觉。
“有大事发生。”
“阿姆,墨滴了。”
被洪疚声音惊醒的卫氏猛然回神,发现儿子拿着一卷书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坦之何事?”
“这段话我不明白。”
卫氏接过书来见是战国策中“谓秦王曰”的后半段。
“坦之何事不明?”
“既然秦楚双方最终的目的在于对方,为什么不双方直接开战,却要把韩、魏、宋、齐卷入其中呢?”
“因为在战乱的年代只有赢了才能活下去,所以秦和楚都希望赢的是自己。而自己如果贸然和对方开战,那么赢得却未必是自己。”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相互争斗呢?一起合作治理天下不好吗?”
卫氏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洪秀才刚说过的话,心中一动道:“因为在他们的眼中,这天下就是一个大鼎,他们看不到这个大鼎的足、底、壶腹、沿口,耳,花纹,配饰……
而且他们很傲慢,觉得只有自己才扛得起那鼎。”
“那他们可真可怜,一双眼睛就像白长了,什么世间美好都看不到。”洪宪从旁插话。
卫氏大笑:“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眼睛不好使吗?因为他们晚上不好好睡觉哦。好啦,现在你们两个快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