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凝许是被他这副模样给逗乐了,又许是孑然一身,如今在世上了无牵挂,这才继续跟着那少年,不厌其烦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来。
终于,他不耐烦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说完了没?”
月凝挑眉:“你还想听吗?”
他沉默了会儿:“不想。”
月凝丝毫没在意:“那我继续说了。”
——半个时辰后。
少年面无表情地捂住耳朵:“我想听,行了吧。”
闻言,月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那行,今夜我先不讲了,明晚再来找你,还是这个地方哦,你可千万要让我瞧见你,你要是敢玩消失那一套——”
她摩擦了下拳掌,哼笑了声:“不等你寻死,我先给你踢进河里。”
少年:“……”
他拨开她:“无聊。”然后转身走了。
第二夜,月凝真的看见了他,见他面色如常地坐在河边,望着河里漂浮的河灯发呆,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不知有没有打消寻死的念头。
她从锦衣玉食,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变成一介平民。一朝父亲通敌叛国,月家满门被灭,独独剩她一个遗孤,至此流落天涯,命如草芥的。自然知晓在这世道艰难地活下来有多不易。
父亲或许不是一个好的臣子,但却是一个好父亲。
不然月凝如今也不会活着了。
故此,她瞧见要寻死的人,心中总是多了几分感慨,于是就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吧,没到穷途末路之时,任何有关寻死的念头,都只是他人想压死你的稻草。
她十分自然地在少年身边坐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着昨夜故事的结尾重新起了个开头。
少年转头望向她,看了一会儿后,又收回了目光,继续编织着手中的花绳。
第三夜,依旧是在此地。
不过没等月凝继续讲故事,他就已经率先开口,怀疑地看着她:“你日日来见我,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月凝唇角笑意凝固一瞬:“你脑子坏了?”
如今他能说出这种话,想来应当也没多想寻死了。
他又问:“你夜里溜出来,家人不担心吗?”
“不啊。”月凝自然地答道:“我从小就这样,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根本不会担心我。”
少年看向她目光似有怜惜一瞬,慢吞吞:“哦……”
月凝有些莫名地看着他:“怎么?”
他摇了两下头:“没怎么。”
今夜没有讲故事,月凝和他讨论起了中秋夜的烟火来,她说:“那可真是太漂亮了,平阳州的烟火多了几分尘世气息,不比京城里的,除了繁华一无是处,只是虚浮的表面罢了。”
闻言,他嗤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月凝噎了一瞬,开口道:“我听我朋友讲的嘛。”
“你还有京城的朋友?”
“你什么意思?难道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她气鼓鼓的。
少年似乎有些被她逗笑了,没继续问下去,只是忍住笑意应道:“不奇怪。”
月凝突然站起来:“我告诉你,我见过的烟火多了去了,别说是京城的,就算是皇宫庆宴中的、北漠长月下的我也见过!”
他显然不信,但还是敷衍回道:“真厉害。”
“但你有一种肯定没见过。”
月凝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什么?”
“我们平阳州的祈星节,有一种烟火叫火树银花,听说看过的人可以许愿,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或者月亮也可以得到。”少年认真解释。
月凝不屑:“夸张,谁信?”
“信不信看看不就知道了?”
“去哪儿看?”
少年站起身:“一月后我在这里等你。”
第四夜,月凝没来。
他在河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人,不禁有些奇怪。
不是说好日日和他讲故事的吗?
他们二人也只是萍水相逢,她救下了要寻死的他,为了安慰他于是给他讲故事,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彼此不知姓名,不知家世,只在这谈了三夜,然后她就突然消失。
他垂眸盯着手中编织好一半的花绳,嘀咕了句:“骗子。”
一月后,月凝来了。
少年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不知道谁又惹到他了。
他盯着月凝半晌,像是有话要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憋出一句:“走吧。”
月凝跟着走,抬眼看他:“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
月凝狐疑:“怎么停了?”
少年像是终于忍不住,开口时语气无意识掺杂了几分被放鸽子的怒气:“你不是说日日来给我讲故事吗?怎么才讲了三日就不见人影?”
她愣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说一月后见吗?”
少年:“……”
他眉眼生得俊朗,英气难掩,此刻脸憋得通红,莫名多了几分可爱出来,凶巴巴却又气不足:“……但我没说中间不见。”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拦着我寻死了,所以没来给我讲故事。”
月凝无语了一瞬:“行行行,以后天天给你讲,行了吧?”
果然是个小屁孩,一开始对故事不感兴趣,听多了总是会渐渐上瘾的。
平阳州的祈星节很热闹,主街上人满为患,沉寂夜色下,火光明明闪烁,星星点点斑斓光芒悬浮在半空,勾勒出模糊的人影,余光满是橙黄灯色,乍一看,好似人间仙境。
耳畔喧嚣声音不断,长风裹着香气袭卷而过,街上俱是食物的香味。
两人走走停停,月凝在一摊铺前停下,付了铜钱,买了两个煎饼。
少年盯着她:“我们是来看烟火的,不是来吃东西的。”
月凝直接把煎饼全部塞给了他:“吃点又不会怎么样,也不必说看烟火就只看烟火吧?”
怀里的煎饼一时有些烫。
他没松手,手心被烫得有些红了,煎饼氤氲出丝丝热气,半晌才开口:“你不吃吗?”
月凝哼了声:“我不吃这个,我要吃烧鸡。”
少年:“……”
两人坐在河边,月凝撕了两只鸡腿给他,然后自己啃着剩下的,咬了一口后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枯树,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声:“火树银花还真是火树银花啊,原来是字面意思。”
少年将鸡腿塞进煎饼里,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月凝咽下一口肉:“没什么。”
枯树枝条徐徐绽开七彩花瓣,在一片凉水般的夜色中,添了几分温情。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一道巨响声落,满天的璀璨光芒如流星般纷纷扬扬落下,层层覆在每一根枝条上,如燃烧的火焰,在河面中倒映出一层盛景。
明亮的火焰映衬着周围人的脸庞,每人脸上神态各异,瞧着既生动又热闹。
他突然转头,问:“好看吗?”
她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当然好看啊。”
少年没说话。
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