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歆好奇地仔细打量着正忐忑不安走出教室的王楠。
王楠长得很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蜡黄,显得比较暗淡。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拽着自己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衣服的衣角,低着头,眼睛盯着眼前不到三公分的地面,怎么也不肯抬起来。脚上穿着一双廉价的白色凉鞋,一看就知道已经很旧了,有只鞋子的塑料鞋带都断了,是用线缝了一下勉强接上,这才能继续穿着。
简阳和蔼地问王楠吃饭了没有?
小丫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嗯”了一声。
简阳又问她明天星期天还要不要补课,还说自己今天晚上要去她家里,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
王楠听到简阳说要去她家里,猛地抬起头看了简阳一眼,眼中满是惊讶。她抿了抿嘴唇,半晌才挤出一句:“那……那我去和老师请个假。”
简阳笑了笑,说道:“那好,你快去请假吧,我们在学校门口等你。”
王楠便低着头转身进了教室,收拾自己的课本和文具,在班上同学的注视下,她的脸涨得通红,仿佛都能滴出血来。
简阳耐心地在外面等着,等她出来后,才带着她走到周歆身边,向她介绍周歆。
小丫头微微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一下周歆,这次声音稍微大了点,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你好!”
周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叫我阿姨呀,我有那么老吗?哈哈。”
小丫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得出来她特别着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周歆看到小姑娘着急的模样,也不忍心再逗她了,便说道:“叫我姐姐吧!这样我也能跟着沾点年轻的光呢。哈哈!”说着,热情地拉起小丫头的手,率先往楼下走去。简阳无奈,只好一个人跟在她们两人后面。
到了楼下,三个人在楼下的路口分开了,王楠去找班主任请假,顺便回宿舍收拾东西,简阳和周歆则往校门口走去,准备在那儿等她。
在往学校门口走的路上,简阳把认识小丫头的经过跟周歆讲了一遍,当说到小丫头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县委等了自己一晚上的时候,周歆的眼眶微微泛红了,她说道:“这丫头怎么这么傻呀?她就不知道以后再来嘛。”
简阳感慨地说道:“这就是山里人淳朴的地方呀,他们会把你对他们的好一直记在心里,时刻牵挂着,总想着早点把这份情还回去。”
周歆听了,没有再说话。
简阳走到车子旁边,看着周歆问道:“你知道这小姑娘有多难吗?她一个星期只花五块钱,每个月才回一次家,而且回家坐车只坐到镇里,然后就一个人走十几里路回去,就为了省那一块五毛钱的车费呀。”
周歆听了,悄悄地转过身去,揉了揉眼睛,然后才转过来问简阳:“那你怎么不帮帮她呀?”
简阳笑了笑,说道:“小姑娘脸皮薄,又特别要强,自尊心很强,从来都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同情。
她身上那几件衣服,还是之前帮许艳打工,人家给她抵工钱才收下的呢。给她钱,她死活都不肯要,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啊。”
周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帮她买件衣服,她会不会要呀?”
简阳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最好还是别这么做。对她来说,尊严是她唯一能坚守的东西了,平等、尊重地对待她,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了,你觉得这种帮助真的有意义吗?”
周歆噘了噘嘴巴,嘴里低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听不太清楚。
简阳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许艳那泼辣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以前氮肥厂的一个叫许艳的职工带她过来的,我跟你说过的,就是我在汽车上碰到的那个性格泼辣的女孩子。
当时呀,她也被王楠给气得够呛,直说:‘你怎么就这么倔啊?’哈哈。”
周歆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去清水集的路上,简阳把后排的位置让给了周歆和王楠,自己则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一路上,尽管周歆很刻意地热情地和王楠搭话,可小丫头却不怎么说话,一直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大多时候只是“嗯”两声,其他时候基本上就是轻轻地摇摇头或者点点头,以此来回应周歆。
直到周歆没话找话,聊到自己高中和大学的生活时,小丫头这才来了兴趣,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问着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眼中满是向往的神色。
简阳静静地听着她们的谈话,一直没有吭声。他心里想着,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以小丫头的勤奋努力和聪慧劲儿,考上大学肯定是没问题的,简阳不禁开始为小丫头的将来考虑起来……
到了山下,车子开不进去了,在王楠的指引下,他们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家小学里停了下来。
这家小学十分简陋,也是王楠的启蒙学校。王楠熟门熟路地敲开了一位教师的房门,拜托那位老师帮忙照看一下车子。当那位老师得知来的是县委书记简阳的时候,显得特别激动,一个劲儿地向简阳夸赞王楠的聪明懂事,夸得小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眼看着天快黑了,简阳他们便礼貌地向老师告辞,热情的老师把仅有的两把手电筒递给他们,四个人便带着手电筒,朝着王楠家的方向走去了。
王楠家其实并不算远,也就三里多路,当然了,说不远那是对王楠而言。可对于周歆来说,这可就是一段挺漫长的路程了,尤其是这山路高低不平的,更是让周歆吃尽了苦头,她脚上穿的凉鞋虽然鞋跟不高,皮子也挺柔软的,可走了一半路的时候,还是觉得脚又酸又疼。
为了分散周歆的注意力,减轻她因不习惯走山路而带来的疲惫感,简阳一边在旁边小心地搀扶着周歆,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王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走这条路的呀?”
单纯的王楠回想了一下自己上学的时间,然后很认真地回答简阳:“我六岁开始上学,就天天走这条路了。”
周歆听了,趁着大家没注意,狠狠地瞪了简阳一眼,不过听王楠这么一说,心里倒还真感觉好受些了。
等他们到王楠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王老汉刚从地里回来,正在灶膛那儿准备给自己弄点吃的。儿媳走得早,儿子在外面打工,唯一的孙女又在县城上学,老汉向来都是自己随便对付一口,一直要等到孙女回来,才会做点像样的饭菜,给孙女补补身子。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孙女在外面的叫声,王老汉赶忙从灶膛里钻了出来,借着堂屋那盏为了省电特地装的瓦数很低的电灯发出的昏黄光线,穿过院子去给王楠开门。
老汉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埋怨孙女:“楠楠,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呀,又从镇上走路回来,天都这么黑了,要是出点啥事,你可让爷爷咋办呀?唉,你这丫头……”埋怨着,老汉打开了院门,突然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止自己孙女,还有好几个人,顿时愣了一下,嘴里的唠叨也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老汉才回过神来,问道:“这几位是……”
简阳赶忙快走几步,伸出手说道:“老人家,我是简阳,您老人家还记得我不?”
王楠站在旁边,低声提醒爷爷:“爷爷,是县里的简书记,就是您常念叨的那个。”
老汉这才回过神来,浑浊的眼眶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他哆嗦着,用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简阳的手,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发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呜……简……书记……好……人……”
简阳看着老人激动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用力地握住老人那粗糙却滚烫的双手,眼睛也不知不觉地有些湿润了。
王楠悄悄地转过身去,这个倔强的小丫头,在这个时候,使劲地用手擦着不断往下掉的眼泪,周歆和李师傅在旁边也都沉默了。
等老人情绪稍微平静了些,大家回到那盏昏黄灯光照着的堂屋,懂事的小姑娘眼眶红红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就已经抓起抹布,把家里的几把椅子擦了又擦,然后把凳子搬过来摆好,小心翼翼地请简阳他们坐下,又跑去开水壶那儿看了一眼,见没开水,也没吭声,默默地把家里几只好点的杯子收集起来,放在一个脸盆里,接着就一个人悄悄地从旁边的侧门出去了。她摸着黑,在熟悉的院子里,一声不响地打水,然后一边照看灶膛里的柴火,一边仔细洗刷着杯子和碗筷。
简阳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先帮老人家点上,又把烟递给旁边的李师傅,自己也拿出一支,这才说道:“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老汉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简阳的香烟,小心地吸了一口,听到简阳问话,赶忙应道:“好着呢!咱庄稼人,身子骨硬朗,可不敢生病呀。”
听着老人这看似矛盾的话,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酸楚。庄稼人虽说身子骨硬朗,可不敢生病啊,一旦生病,那就只能自己硬扛着,扛不住了,也就只能倒下了。
简阳暗暗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周歆,发现她也是一脸凝重,想必她心里也被触动了吧。
简阳不想让气氛这么沉闷,便吸了口烟,脸上带着笑容,语气轻松地说道:“老人家,您现在还养鸡吗?”
“养着呢!家里地也没多少,再说娃他爹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我也种不出啥收成来,粮食有点紧张,喂别的喂不起,就只能养几只鸡,不费粮食,还能换点钱。”老汉抽了几口烟,话慢慢说得顺溜起来了。
“养了多少只呀?”
“唉,哪敢养多少啊?每次就孵一窝,养一窝,多余的鸡蛋就都拿去卖了,要么就给我孙女吃点,咱庄稼人没啥好东西给娃吃,就只有几个鸡蛋,还得省着用呢。”老汉语气很平静,但话语里饱含的感情却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
“那村里有啥挣钱的项目没有呀?县里现在不是正在搞发展嘛,你们这儿有没有啥动静呢?”简阳思索了一下,接着问道。
“那个,没啥项目啦。我们这儿连水都不够喝,有能耐的早就搬走了,年轻点的也都跟着别人出去打工了,现在村里剩下的,都是些没啥门路的人,还有老人和小孩呢。”老汉把抽完的烟头又用力吸了两口,才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简阳听到老人这话,大吃了一惊,赶忙问道:“什么?你们连水都不够喝?”
老汉点了点头,说道:“村里以前靠着从山洞里流出来的水,养活人和庄稼,可现在那水越来越少了,基本上都断流了,要不就是改道了。现在就靠着点雨水,或者靠人去山洞里背水出来,浇庄稼,自家用水也靠这个呢。”
“村里没打井吗?”
“没有呀,刚解放那会儿,部队帮忙打过,没打出水来,后来公社的时候又组织人打井,打了三年才打出一眼出水的井,可到九几年的时候,那井也断水了,没水了呀。这几年大家凑钱也打过井,就是不出水,谁叫我们住在山上,地势这么高呢。”
简阳沉默了,确切地说,他的内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工作做得还不错,全县群众的温饱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可他真的没想到,居然还有群众生活得如此艰苦,连水都喝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