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和丈夫李强原本都是县毛巾厂的职工。
在县毛巾厂停产那会儿,沈芳刚被提拔为生产小组长还不到两个月,李强则是厂技术科的一名技术人员,他为人老实,话语不多,可沈芳却截然不同,她能说会道,性格大胆泼辣。
沈芳时常埋怨李强没出息,厂里仅有的几个中专毕业文凭的人里就有他,可干了七八年,居然还只是个普通工人。到最后厂子停产了,也不知道去托托关系、找找门路,放着当时在镇里工作的公公,都不知道去求求人家,结果两人就都待业在家了。
不过沈芳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主要责任其实在自己身上。她和李强是自由恋爱,当时可以说是自己主动去结识的李强。
李强那时可是厂里技术最出色的,家庭背景也挺不错的单身青年,有个在镇里工作的父亲,还有几个亲戚分别在县里各个单位上班;而自己呢,不过是靠着在乡里工作的舅舅帮忙,才得以放下锄头,成为了穿着劳动服的纺织工人。虽说在村里,这让旁人挺眼红,也让一起长大的姐妹们羡慕不已,可到了镇里,自己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所以,当沈芳第一眼看到李强时,就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的李强白白净净的,走路、说话都透着股读书人的斯文劲儿,这些特别吸引沈芳的注意。后来经过有心打听,了解到李强的家庭情况后,沈芳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和李强建立恋爱关系。在她的主动追求和刻意经营下,同样年轻的李强很快就被她“拿下”了。
然而,两人的恋情遭到了李强家里的强烈反对。因为他们当时已经帮李强物色了一个在县税务局工作的对象,对方家庭条件相较于李强家来说,那是非常优越的。但那次李强表现出了少见的执拗,他默默对抗着家里的压力,甚至在父亲摔碎了无数个杯子,放出“如果要和那个农村人结婚的话,就永远不要回来了”这样的狠话威胁后,李强也没有低头。他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当天就搬到厂子里的宿舍去住了。
他母亲试图劝阻、挽留李强,结果也遭到了他父亲的呵斥:“让他走!过不了几年,他就得后悔,我倒要看看他到时候去哪儿买后悔药吃。”
就这样,两人和李强家里的冷战一直持续着,哪怕到儿子七岁了,厂子里也停产了,关系都没有缓和。在那种情况下,李强又怎么可能回去求家里人呢?
每次想到这些,沈芳心里是既甜蜜又愧疚,当然,也少不了要埋怨李强几句,可李强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在一旁听着,任由她发泄。等沈芳说完了,他就会去帮着忙里忙外,让沈芳歇一歇。
看着李强慢慢长出的白发,还有那越来越粗糙的双手,沈芳心里别提多心疼、多心酸了。她是深爱着自己丈夫的,而且要强的沈芳从没有停止过想要证明自己和李强能力的想法,不管是因为生活的压力,还是当初公公对自己的态度,又或者是为了堵住这些年来周围人对自己和李强的各种议论,沈芳都一心想做出点成绩来,让所有人都对他们刮目相看,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一直牢牢扎根着。
所以,她平时特别留意周围的情况,这次想给水泥厂和古川化工做劳保用品的主意,就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也是她想办法托人请出了几位县里对毛巾厂有深厚感情的退休老干部,去游说县里的领导,出面帮自己争取这笔业务的。
在她看来,这事应该没什么问题呀,不管是出于帮助下岗职工,还是发展乡镇企业的角度考虑,这都算得上是件好事呢!
那天,她和自己拜托的那位以前在厂里工作、现在在县里上班的大姐,从几位老干部家里出来的时候,她就越发觉得情况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呢,几位老干部特别热情,连贷款的事儿都主动提出来,愿意出面帮她去争取,还建议她参考古川化工的情况,对毛巾厂进行收购或租借,那自己这不就要当毛巾厂厂长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沈芳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不过她马上又严肃地提醒自己:沈芳啊,马上你就是沈厂长了,得注意形象,要笑不露齿呢!
回到家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兴奋的沈芳,一下子扑到正在埋头修理电视机的李强身上,狠狠地亲了两口,宣泄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把李强吓得不轻。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总是充满了曲折变化。
两天之后,沈芳接到了县里老干部打来的电话,告知了她县里领导的态度,不过老干部们还是很乐观地表示,相信她的想法是积极的,他们也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放下电话后,沈芳起初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她坐在椅子上,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但这并没有浇灭她心里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她抓起自己的包,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她要去县城,去那儿找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她得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实在不行,她就直接去水泥厂和化工厂,找那儿管事的人问问,既然都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要按照市场规律办事,那她就直接去找他们谈,不就是买卖嘛,只要有点赚头,自己就干。
一路上,沈芳心里不停地琢磨着,也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沈芳可不是那种一碰就软的柿子,就算输,也要输个明白!
到了县城,沈芳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老干部们带她去了银行,还鼓励她继续做下去。
到了银行,情况也不太理想,贷款倒是可以办,但需要有担保和资产抵押。担保的事儿,几个老干部说他们帮忙找,可抵押就得沈芳自己想办法了。
在详细了解了抵押的要求和手续后,沈芳知道,如果把自家的房子以及和丈夫十年来辛苦经营、全家赖以生存的家电维修部抵押出去的话,大概能贷到六到八万,具体贷多少,还得等银行确认之后才能确定。最后,在老干部们反复争取下,人家真的是拉下老脸帮忙了,银行的一位负责人才松口说,看看能不能以帮助下岗人员再创业的名义,帮沈芳再想想办法,争取贷到十万。
出了银行的大门,沈芳对老干部们感激不已,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送回了家,然后她又来到了汽车站,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下定决心,爬上了去新水的班车。
云龙水泥就在临近县城的新水镇,而古川化工则在另一个方向的西沙镇,沈芳家在高江镇,这几个镇以前可都是古川比较富裕的乡镇呢。沈芳决定,这几天自己亲自跑一跑这两个企业,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做决定。
在后面将近一个星期里,沈芳在这三个乡镇之间不停地奔波着,而县委正在召开一次比较重要的会议,其中一些内容也和她有点关联。
三楼的大会室里,赵县正在汇报县里几个企业的发展情况,其中着重提到了云龙水泥:“云龙水泥的新设备已经投入生产了,对新设备的技改工作也有了初步成果。经过陕西、北京来的专家和技术人员的帮助,我们确定了技改的方案,整个方案预计需要的资金是一百八十万……”
郑局听到一百八十万这个数字,不禁哀叹了一声,等赵县一说完,他马上就开始叫苦不迭:“又要一百八十万,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钱啊!今天这会,你们一个个的,张嘴就是要钱,真把我当成印钞机了呀!”
肖县长说道:“教育线那边要修建学校,把教育建设资金全拿走了不说,还得从县财政这儿挖补助;刚刚牛局长也说要发展新农村建设,也得要钱呀!水利和林业部门又说要修建水利工程、搞防护造林,同样得花钱!基础建设这一块,各个乡镇都以这个为由,截留了一大笔上缴款。
不是我想叫苦,可你们都这么花钱,只出不进的,我是真的没钱了呀!”说完,郑局两手一摊,一脸无奈的样子,说道:“要不,你们把我给分了吧!”
简阳没有理会郑局,而是看向旅游局的仇局长,问道:“仇局长,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仇局长回答道:“我这边稍微好点儿,刚刚接待了两批大型的游客团队,不过扣除各项费用后,估计咱们全县这次最多能有二十几万的营业收入,但是呢,我们很多营业项目都得加大投入、进行改善,不然咱们县的旅游吸引力就会下降了。”简阳又问:“你们能维持收支平衡吗?”
仇局长点了点头,说道:“争取吧,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
简阳把脸转向郝建国,说道:“郝县长,你来说说吧。”
郝建国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更端正了些,说道:“简书记,这段时间我也为财政紧张这事儿发愁呢,也到处去了解了一下大家现在的处境,确实都挺艰难的,同志们都不容易啊!
所以我就琢磨着从上面想想办法,争取一下上级对咱们的支持,可现在全省都在搞建设,各个地方也都挺紧张的,我找了好多单位,人家都没钱啊。”
郝建国语气很沉重,看上去也挺焦虑的,最后他把那两百万的事儿抛了出来,也提到了对方的要求,把这个事儿交给简阳来做决定了。
简阳沉思了片刻,问道:“对方是以什么身份和咱们合作的?他们产品的价格和质量方面怎么样?”
郝建国本来想说随行就市,根据各个供应商的价格来确定,可转念一想,又改口说道:“他们给了咱们一个价格,哦,对了,赵县,你不是看到报价单了吗?你和对方是怎么谈的呀?”
赵县回答道:“对方的价格还算合理,条件也不是很苛刻,就是在交易量和结款方面提了点要求,不过总体来看,还是可以接受的。”
简阳眉头皱了一下,他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哪有对方给这么大的人情,却只提这么点儿附带要求的道理呀?
简阳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散会之后,咱们一起研究研究,再做决定。
好了,咱们大家现在都遇到困难了,不过咱们也应该看到一些变化,看到情况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呀。古川化工已经完成试产,现在进入了高速发展的阶段,咱们的旅游项目也开始营业了,从刚刚仇局长汇报的情况来看,开头开得还不错;云龙水泥的新设备也在创造价值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能给咱们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了。这一点,大家得有信心啊!
那么,该怎么面对目前的这些困难呢?我先讲两件我最近遇到的事儿,希望能给大家提供点思考。”
简阳把收费站和清水集乡政府的情况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问道:“咱们来算一笔账,咱们每年的财政收入到底有多少?是不是都按规定收上来了?咱们财政支出总共是多少?真正落实到具体项目上的占多大比例?
这几个问题,大家都好好想想,我觉得要是大家能把这几个问题认真想清楚了,咱们目前的费用起码可以再降低30%……”
在会议中,简阳提出了抽调专门工作组制订新的工作衡量标准,用来对干部进行考核的建议,这话一出口,在场的每个人都神色一变。散会之后,简阳让曾浩安排自己和李书记与组织、人事干部的专门会议,然后他和郝建国以及赵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简阳招呼他们坐下后,详细地询问了一下对方的情况,又让赵县把那些资料拿过来看看。
看完之后,简阳伸手就指着那个公司的营业执照,说道:“这是个空壳公司呀,你看它的注册时间,是家刚注册不久的公司,营业范围也有问题。你们再看看负责垃圾处理的这家公司,连最起码的资质证明都没有,也没提供它的从业能力和处理场地相关情况呢。”
郝建国有点吃惊地看着简阳,他没想到简阳就这么简单地看了看几张纸,就能立刻发现问题所在。
他都忘了简阳以前是做什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