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路加福音》
——
下雨了。雨下得很静很静,像是云朵在安静地流泪,整个天空都在温柔地唱着哀歌。
“亲爱的凤凰树的小生灵们,”云车的电台在说话,她的声音很温柔,娓娓道来,“早上好,新的一天,很开心见到您。”
“我们想念您。”
“你会喜欢那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树吗?”
“它是一片小小的地理,拥有世界上您爱的所有颜色。”
“蔚蓝的风铃草色,火红的山楂颜色,嫩粉的欧石南、馥郁的金银花、盈盈的紫罗兰...这些色彩您会喜欢吗?”
“不论爱与不爱,它们希望见见您。”
“因为它们一定会爱您的色彩的。”
......
吕雪途、林羡、午夜、血菊坐上了云车。
云车在彩虹色的轨道上飞驰,发出蓝光,发出像鸟一样的声音。
...他们离金红色羽毛的尽头越来越近了。
钢琴在弹奏,新的太阳在闪耀,它们爱这世界,小星星关了灯拉开窗帘,它们看这世界,它们享受阳光与爱。
它们唱着与昨日一样的歌:
“好喜欢这世界
好喜欢你们
可爱 可爱 可爱
你是我们最爱的花朵
小花瓣 我们欢迎你
无拘无束 我爱温存的阳光
我们说说话吧
让我们听见你
让我们爱你
可你尽管知道
沉默我们也是可以听见的”
......
“怎么了?”
午夜懒洋洋的,他坐在林羡的旁边,睨了他一眼。
“好像不对。”
林羡闭着眼睛,看起来有些疲惫。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迟早有这一天的。”午夜说,“她迟早什么都会知道。”
林羡没说话。他的脸苍白,白得像雪,眉目深邃,瞳孔浓黑...看起来像一幅苍白墨画。
他们的目光相遇。
“...感觉时候要来了。”
“什么?”
他游离的目光落在红扑扑的太阳上。他可以直视它。一种灼热滚烫的鲜血似的气息刺入他的瞳孔,他的脸上有了一片血红。
林羡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什么情绪也消失了。
“最后一面。”
他的话语略显阴冷。“可能会提前。”
午夜顿了一下,四周安静又温暖,他用那双流动闪烁的瞳孔注视着他,射出的是一种液体:“你的死亡?”
“嗯。”
午夜叹息,满满的都是忧郁:“我的好哥哥啊...”
“要不我们退一步吧?一定要做到那儿吗?”
林羡淡淡地说,“没有回头路了。”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他的神色有些悠远,“最好的结局了。”
午夜没说话,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
“好。”
最后,他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花树站,到了。”
“下一站,情诗站。”
云车缓慢地停了下来。
小生灵们下车了。
小生灵们上车了。
“今日的地球气味,菠萝味与西瓜味;今日的地球天气,情诗雨——每一串雨珠,在您的手臂上,会留下灿烂湿润的诗行哦。”
“请品味天空写给您的情话吧。”
“啊啊啊啊啊好可爱啊啊啊啊...”
血菊崩溃了,血菊想出去淋雨,“雪途!雪兔!想玩!想要自然!想要雨!”
吕雪途笑了一下,她已经恢复了可爱的天使状态,“你的眼睛里也有情诗,也有自然,也有雨。”
血菊听了,恍惚了一下,呜呜地下雨了,“啊啊啊啊啊啊雪兔你好可爱啊啊啊我想亲你!”
她兴奋地笑着抱了抱吕雪途,吕雪途呆呆地被她亲了脸,“我要拿你的情话沾着菠萝和西瓜气味再煮进酒里一起吃!”
此时,身后,迷迷糊糊的午夜惊醒,林羡面无表情,午夜犹疑,午夜茫然,午夜虎视眈眈;午夜嘲笑,午夜安慰,午夜煽情,午夜不屑一顾...
最后,午夜亲切的问:“要不...我也给你一个爱的亲亲?”
终于,林羡咬牙切齿地开口了,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给我滚...”
血菊与吕雪途正甜蜜地依偎呢,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无比可怖的巨响,她们吓得一抖。
血菊吕雪途探头探脑,一只绿色小脑袋一只金桔小脑袋。
“哇...”
血菊的眼睛亮了,发出惊叹。
吕雪途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
只见,林羡正亲切地压在午夜的身上,午夜的双手抱住他的肩。
“我艹。哥。好像有点不对劲。”午夜茫然。
林羡后槽牙咬碎了,“这样就对劲了...”边说边揍了他一拳。
被揍的午夜:“......”
血菊:“!”
吕雪途:“?”
“下一站是情诗站哦!”血菊兴奋,“你们要留下一段情诗吗?所有的情都可以哦!”
生气的午夜与生气的林羡异口同声:“不!”
血菊遗憾。
“吕雪途!你过来!”午夜怨气满满。
“嗯?”
午夜站了起来,让吕雪途坐后面去,他自己坐到了血菊的旁边,不愿意和林羡挨着坐了。
“哼哼。”
他懒洋洋地扫了他们一眼。
于是吕雪途茫然地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林羡的身边坐下。
“...哥。”
林羡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的脸只有一大片甜蜜的苍白。他的瞳孔有些怪异,空洞枯竭,甚至连转头都有些僵硬...仿佛死掉了一般。
“...你生气了吗...?林羡。”
吕雪途感到极为怪异,甚至不寒而栗了。她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林羡只有冷淡的呼吸。
她们的目光相遇了。
林羡很浅地挑了下眉,“生什么气?”
吕雪途不说话。
“...别生气。”过了一会儿,她说。
她们的氛围有些怪异,好像有某种悲剧性的寓意。吕雪途安静地与他对视,但里面又含有某种古怪的东西,很古怪,她张开唇,漂亮的眼睛充满深意:
“林羡...”她叫他的名字,“就不能说爱我吗?”
林羡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他的话语也充满深意:“我好像记得你说你不要了。”
“我想要。”
吕雪途感到焦躁不安,自从...那些梦...那些死去的吕雪途的尖叫...将要苏醒的迹象...那些捕梦的植物一个一个死亡...一个一个以古老面貌长在她的身体上之后...她愈发容易焦躁,愈发容易愤怒,她变得怪异无比了,她的宁静已被彻彻底底打破。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用力抓紧他的手,几乎嵌入血痕。“我想要。”
她几乎哀求着说,“我想要...我想要。”
可林羡只高高在上睨瞰她的怪异,用一种几乎残忍的目光。他不说话。
“吕雪途。”饱含如斯神秘...他似乎叹息...以一种忧悒的温柔...轻柔地吻了吻她的唇。
“你可以愤怒。”
“可以难过。”
“可以焦躁不安。”
“不要抛弃它们。”
吕雪途用手心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她哭了出来。
“我...我现在...总是这样...生气...凶...想杀人...可我...不生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都...好害怕...呢...我不想要这样...”她哭的颤兮兮的,崩溃了,小脸皱巴巴地抱住林羡,把眼泪擦在他的衣服上,一个小植物遭千千万万心魔攻击,已经被人类“两面三刀”的情绪吓坏了。也被自己“三刀两面”的割裂与残暴的吕雪途吓坏了。
“没事。”
林羡拍了拍她的肩。
“有事...唔...窝不想要思想了...窝想安静地呼吸...呆在草地上...不说话...不想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想眨眨眼睛...在美梦里睡觉...”她的眼睫颤啊颤,湿润的绿,下雨了。“...我好难过。”
“可以。”他吻她的脸颊,“现在就可以。”
他的声音沾着雨的潮湿,“只要回归就可以。”
吕雪途仰起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只要回归就可以?”
“嗯。”林羡点了点她的心脏的位置,很轻地说,“回归在这里。”
吕雪途安静了。
她垂下脸,将脸颊紧紧贴在林羡的胸膛,在沙沙的雨中,听他心脏的声音。
“好听。”吕雪途喃喃地说。
林羡有些无奈,“你自己的呢?”
“...也好听。”
她支支吾吾的。
于是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了。云车在蔚蓝幕布中淌过,穿上了一身水,与照耀的阳光合奏一行诗,歌咏朝圣者与漫游人。
雨还在下。雨不会将她们遗忘。它像凉星坠落,却又显得轻盈。吕雪途将一切声音听进耳朵里。在那心脏的脉搏中,它们共鸣,与远方共鸣,生命在激起回响之音,它们长在同一个子宫里...
吕雪途缓慢地眨了眨眼,渐渐沉睡下来。
他们在融合...
......
“施笑颜。”
“...该回归了。”
“...该回归你的普通了。”
“...该回归你的普通了。”
......
施笑颜发不出任何声音,从巨大的梦魇中苏醒。
可眼前,依然是那面天花板。
那面笼罩禁锢了她近十年的天花板。
...她回来了。
她坐了起来,这是一个极小极小的房间,四面无窗,只有漏水的屋顶透出些浅淡发霉的光色。
地面上只有一面床和一张桌子。什么装饰物也没有。她的主人看起来并不爱它。
她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与孤独。她垂下头颅,她找那一切并不是梦的证明,她抠挖那原本空洞的眼窝,抓到了一颗月球一样的眼珠。
她停住了动作,突然惊恐地抬起脸。一种麻痹状态...一种介于沉睡与清醒之间的...既滞重又灵活的状态...她停着,她沉浸着...也许只延续了十几分钟,也许延续了几个小时1...她停着,像是陷入了一种时间性的死亡...她突然冲出房间、冲出房门,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冲下旋转的楼梯,一直跑到那条马路,一直跑到那条马路的对岸,一切仿佛幻梦中的旋风,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直到她站在了糖果店的门前——
那糖果店的门前。
她没再发出任何声音、没再做出任何动作。她呆呆地望着,那双毫无动感的眼睛无预兆地张大了,却空洞无比,没有任何情绪,像个早已死了的尸体,那双眼睛原本低低敛着,此时却张大了、张大了...她不弄出一丁点儿声响,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
糖果店的老板看见了那个死了的尸体似的一动不动的红发少女。
“施笑颜?”他轻挑起眉,似乎有点讶异,声调上扬,嘴里懒洋洋叼着一根雪茄。
“怎么了?”他的手漫不经心揣围裙兜里,站到她面前,掏出手枪来,枪口轻轻抵起她的下巴。“看起来想杀了我。”
施笑颜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
钟狱笑了一下,“怎么?爱上我了?”
枪口从下巴沿着肌肤向上划,停在了她的嘴唇上。
钟狱的眼睛烈火燃烧似的凝视着那儿,他眯了眯眼,那情欲直勾勾写在他的脸上。
施笑颜终于抬起了手,她的眼皮敛了下来,他们对视,施笑颜的虎口抵住枪管,张开唇,咬住了它。
钟狱宁静的呼吸静止了一瞬。
他俯下身,目光幽暗灼烧,他的微笑邪性,他将枪拿下,以自己的唇代替枪的唇——
施笑颜抵住了他的肩。
她的神情恢复了冷漠,她与他对视,张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你吗?”
她的红发垂落着,眉骨与眼珠的距离很近,看起来锐利又冷淡。瞳孔在折射下微微泛着蓝光。
“是我啊。”
钟狱挑了下眉,然后微笑,他的灼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唇上,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他向后仰,收起了手枪,高大的骨架压迫感极强地拢在她的身前。
他眯了下眼睛,几秒钟后,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店里。
“进来,别挡着我做生意。”
施笑颜抿了下唇,跟着他走了进去,但嘴上仍嘲讽道,“你大摇大摆掏枪的时候客人早全跑了。”
“我又不是坏人。”
钟狱垂着头整理他的糖果货架,他穿着黑色紧身背心,手臂肌肉像温和的山峦,他舒展地站着,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凶。
“看着像。”施笑颜盯着他。
钟狱于是看着更凶了。“那你为什么敢接近我?”
“你的糖好吃。”
施笑颜避开那暗藏危机的目光。
“嗯。”他了然地说,点了点头,“糖好吃。”像重重辗过这几个字。他垂下目光,半明半暗间看不见情绪:“那为什么几年没来?”
施笑颜停了一会儿,“那你呢?”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低垂的头颅,他的肌肤、他的后颈、他的喉结、他的眼窝,她贪婪地品味他身体的每一寸,她的视线又落在他的手臂上:那里有一串纹身。
在看见她的手臂上法语的“自由,安息吧。”之后,他也纹了一串法语纹身,翻译过来就是:
施笑颜,安息吧。
“你又愿意给我...我想要的吗?”
钟狱与她对视。
“笑颜。”他讳莫如深同时又敞开心扉,“我是无爱主义者。”
“嗯。”施笑颜垂下眼眸,“无爱主义者。”
不谈恋爱但是可以当炮友。
没爱但是可以假装爱。
狗*的无爱主义。
钟狱又眯起眼睛,“不过,我们当然可以...”
“不需要。”施笑颜淡淡,“我走了,冷泠。从今以后结束吧。”
于是她真的转身就走了。
钟狱有些讶异,“诶...”
但施笑颜已经将他抛到身后了。
......
八年。
施笑颜十七岁爱上他。
她现在二十五岁。
她突然停了下来,看向远方的天空。
玫瑰色。染红了。
工厂与黑色金属化工充斥这里。
肮脏不堪,当然肮脏不堪。
每个人都在说谎话。
他们骗自己生存下去。
她坐过牢,现在正在坐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坐牢。
在工厂里、在房子里、在权力里、在爱里。
...这恶心的世界。
......
愿诸神俯允我从爱情中脱身。
在虚无的高处,拥有冷冽的自由。
寡欲者得到世界,无欲者得到自由。
身无所有的无欲者
可媲美神祗。2
......
诸神才是罪魁祸首。
......
施笑颜深深地跪伏,深嗅着祂留下的气息...
她已经倒下了。
“神爱世人...”她的面孔几乎荒凉。
“...我们祈求平安。”
“...我们祈求您的爱。”
“我们于花中嗅见天使的呼吸。”
“我们消灭恶魔的诱惑。”
“我们奉献,我们慈悲,我们信仰。”
“您是生命的食粮。”
“我们永不会饥饿。”
......
她回到那破败不堪的黑色铁门前,门前放着一个彩色的精致袋子,挂在把手上。
施笑颜打开了它——
“不准生气。来找我,还给你送糖。免费的。”
施笑颜在门口站了很久,隔壁的房门溢出腐烂的臭味,门口的垃圾几天没扔了,她一走进,黑色的苍蝇全飞了起来,此时见她许久不动,又沉入了美食之中。
她打开了糖果袋,里面有各种颜色的糖果,糖果有彩色的脉络,像一幅彩色的蜡笔画。而周围永恒盘亘的现实张牙舞爪,是长满恶疾的黑白。
丑陋,好丑陋。
她不喜欢吃糖。
却又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
施笑颜垂下眼眸,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手机。
“喂?警察吗?”
她淡淡地说,“隔壁好像有人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