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中围宫随园里那些盛开的寿客为日益寒凉的秋意添了几笔欢愉的颜色。随园中的万山阁内,卞沧临正抱着‘圣言卷十’看得起劲。侍官为他呈上一罐金丝菊,刚准备冲泡,就被他挥退了。
慎行接过侍官手里的水壶,烫热了茶盏,将金丝菊置于其中,卞沧临自己舀了沸水浇上去,等那盏中的菊花绽放。
“听说楚伴读要回宫了。”慎言一边舀着茶罐里黑茶,一边打着哈欠。
“犯困就回去睡觉去!”卞沧临放下书卷,抢过他手里的罐子,自己摆弄了起来,“……你听谁说的?”
刚准备‘奉命’回屋补觉的慎言又赶紧收回刚准备跨出门去的脚,转回身来回复:“今早路过楚琰住的那院子后门。正好看见太后宫里的女官巧嫣正领着人往那屋里添置棉被和褥子,我就随口问了一声。”
“是吗?看来那小家伙还挺会挑时候,回来正好赶上宫里的中秋家宴。”卞沧临浅尝了一口用菊花水冲泡的黑茶,啧啧赞叹:“微涩、回甘,口齿余香延绵。”
“说起家宴,今年宫里会外赐何菜?”莫慎行敲着脑袋,努力回想去年的菜品。
“有什么可猜的!明日你去外围宫膳房管事那问一问,不就知晓了?”卞沧临塞了一盏黑茶到他手里。
慎行喝了一口,又咂舌又皱眉:“闻着还行,喝着太过涩苦。”
“你别牛饮啊!”慎言抢过茶盏:“这黑茶品的是余香,不是让你灌水!”
“不好喝就是不好喝!哪来那么多娘们唧唧的道理。”
卞沧临哈哈大笑,重新倒了一盏递给慎言:“他一抱着蜜罐都还嫌清淡的人,咱俩就别为难他了。对了,李贵忠最近在忙活些什么?”
慎言接过茶盏品了一口:“他最近跑佑安侯府跑得很勤……不过昨日未去侯府,反倒是去了南华街一家新开的茶馆,叫摇香馆。”
“是去见了什么人么?”
“那摇香馆不似普通茶馆,要有赠贴才进得去,所以昨日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
“呵,什么茶馆如此幽密……那就先查查这摇香馆吧。”
“是!”
这时,门外有侍官大声问道:“太子殿下可在阁内?”
“何事?”卞沧临回问。
那侍官听见他声音,便走了进去,行礼回禀:“殿下,太后传话寻您去永寿宫。说是新做了团圆糯,要您去尝尝。”
“知道了。”卞沧临合上书卷,从榻上翻身起来,“走,吃好吃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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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里的花厅内,太后正拉着慧玉赏析她带回来的小葫芦渡荷景图。
“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太后细细看着画上的笔触,连连称赞:“近看细腻精巧栩栩如生,远观大气悠然不拘绳墨!真真是一张好画!”
“回太后,这是自小教授我习画的先生所作。”
“楚琰,你这位教画先生可是超凡入圣啊!若有机会,我定要见见。”
“回太后,我回去就写信告知于他。”
“好好!定是要将他请进宫来。”
慧玉看着太后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也很是欢喜。她伏在画案边,听着老太后唠唠叨叨的解析着画作的笔法、布局、用色,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已经走到她身后,并从地上捡起一张不知何时掉落的画稿。
“翠钱新沾粉,一笔空染尘。盛暑迎衣开,可知寒春冷?这诗……与这荷花可不太般配。”卞沧临念着画上的诗文,调侃道。
“太子殿下。”慧玉被吓了一跳,但还是按捺住惊慌,行完礼退到一旁。
“沧临,快来看看这荷景图!”老太后拉过孙儿,又将方才夸赞的话说了一遍。
“祖母!孙儿是来觅食的,可不是来赏画的。”卞沧临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木椅上,又开始端详手里那张无叶无衬的半开孤荷。
“你这孩子,就记着吃食!团圆糯还蒸着呢!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永昌宫去,晚膳就别在我这用了,我想好好摹一摹这荷景图。楚琰,这画可否借我几日?”
“这画本就是为太后讨的,只是不知太后是否入眼,所以一开始未敢言明。”慧玉伏地叩首。
“你这孩子,既送了我画,为何还要行大礼啊?”
“……太后,其实……我是想用这画,换您那套古本的《岽铭录》赏阅两日。”子阳慧玉抠抠鬓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行!拿去看吧!看多久都行。”太后宠溺的拍拍她的脑袋,命人搬出了那套古书。
“谢太后!”慧玉开心的又磕了两个响头,把一旁的卞沧临逗得直乐。
从花厅出来,慧玉就一路紧抱着那套古本笑得像个傻子。
“一套古本而已,有那么高兴么?”卞沧临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想让她就此能清醒清醒。
“太子殿下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书在市坊间流传的版本皆有缺漏错乱,许多章节读不畅顺,如今能读到古本,怎么能不高兴!”
“不知真假的传说话本也能把你乐成这样!”
“殿下所言差矣。录中所云,咒女化身离木,红根红叶,遇刃见血,血散叶落,刃痕生花……这离木长在四国交界之处,山坳之中,荒墟之上,是世间唯一的一株血魄离木!是真实存在的!教我习画的先生见过,还画过。”
“还真有此木?”
“自然是真的,先生从不诓骗我,也没有理由诓骗我。”
“恋幻悲实!”卞沧临抬手又敲了她一记。
“哎呦!”慧玉哀嚎了一声,却腾不出手来揉脑袋。
倒是卞沧临轻笑一下后,替她糊弄了两把痛处。
“什么恋幻悲实!分明是太子欠揍找打!”揉不到自己脑门的慧玉,气愤的抬高手里的书册藏进去半张脸,嘀嘀咕咕的低声咒骂。
“又在说什么呢?”耳尖的卞沧临斜眼瞪她。
慧玉一惊,赶紧毕恭毕敬的露出全脸,谄媚的轻言细语:“楚琰是在问,殿下为何说楚琰恋幻悲实?”
“你手里的便是恋幻!”他指了指她怀里的古本,又扬了扬手里的孤荷图,低头笑她:“我手里的就是悲实!”
“我的画!!”慧玉想伸手抢回画,何奈怀里的古书更舍不得放,只好眼见着画稿被卷起来收入他的袋中。
“人人都赞的夏荷美,你却怨它不懂寒春冷……是何缘由?”
“无需缘由!”慧玉气鼓鼓的质问:“就只许他人贪恋花色美艳,不许我怜惜根茎经历苦寒吗?”
“有道理!靠根茎历经磨难换来的花开盛景,怎能不顾念根茎的境遇。想不到你个子不大,眼界却不小!难得!”卞沧临啧啧啧的赞叹着,替她抱过古本套盒。
“殿下使不……”慧玉想接回去,却被他拦住。
“你都矮成这样了,再压一会儿……怕是只能跟蝼蚁比肩!”坏嘴笑得很开心,只是把慧玉气得想踹人。
“……你以为你是献暨塔的梁柱么!”她离得远远的小声抱怨。
出了永寿宫,两人见到正候在门外的慎言慎行。
卞沧临把手里的书册交到慎言手里后,转身向慧玉摊出手心:“拿来吧!”
慧玉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又突然想到什么一脸惊讶的问:“太子怎会知道?”
“祖母书案上有一对我未曾见过的螺贝和江石子制成的耳饰,是你自制赠与祖母的吧!宫里的钗环饰品用的皆是珠宝金挂,也有专属的司所专门打制。这螺贝、江石子……大概也只有你才想得到。”
慧玉不甘心的从腰袋里取出一串同样用螺贝和江石子穿成的腰佩交到他手里:“殿下还真是心眼细腻!”
“想不到你一读书郎,手还挺巧!好看是好看,就是娘们唧唧的。”
慧玉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给自己找补缘由:“这是我母亲的喜好!此次离家甚久,我为了讨她开心就跟着学了一点。”说完,她又取出两串一模一样的递给慎言和慎行。
卞沧临看看自己手里的,又看看那两人手里的,不敢置信的瞪回慧玉:“为何我的与他们的一样?”
“有何不妥吗?”慧玉不解的反问。
“我!是太子!”卞沧临黑着脸。
“……可是,我见殿下与他俩亲密无间,佩戴一样的腰饰,应该无碍吧……”
“我与他俩再亲密,那也是私下!在人前也是要恪守纲常的!!”
“可是……殿下!我这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您总不至于带上朝堂正宴吧!再说,那耳饰我不仅赠与了太后,还给了云裳姑姑……太后还夸赞我说,让她与云裳姑姑终能配成一回老姐妹,待下次出宫外游,定要带上云裳姑姑一起去炫耀一番!”
卞沧临哑口无言的捏着那串腰佩,心中万马奔腾……他还真是准备带上去赴中秋宴的……
“但……您若是真介怀……那我再给你添上一截儿?”慧玉赶紧又掏出一串,连进他手里的那串。
卞沧临提起那大串螺贝和江石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货郎!一肚子火气又窜了上来……可还没等他发作,慧玉倒是快他一步的先动了手。
“哎呀,太长了!没事,结个环应该能行。”她一阵忙活……然后……卞沧临手里的‘长绳’眼见着变成了‘上吊绳’……
不用看,卞沧临都知道身后的莫慎言和莫慎行必然是笑得头都快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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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三日,孟章国今年最大的一次朝议在外围宫的青龙大殿举行。此次朝议,除绯袍官员外,各地领旨的青袍、褐袍、灰袍官员也都悉数到场,共贺帝王康健、天下安泰。
待朝议结束,众朝臣渐渐散去,唯有李贵忠还在大殿外磨磨唧唧不肯离去。
卞沧临守着侍官们收拾完殿内的文书、案卷,这才招呼来慎言慎行准备回内宫。
三人刚跨出大殿门槛,李贵忠便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他笑盈盈的行了礼,毕恭毕敬的叫住卞沧临。
“李侍正!?”卞沧临见是他,有点意外:“散朝都已有些时候了,李侍正还不归家?”
“臣是刻意留下来等候殿下的。”
“怎么?李侍正刚解了幽闭思过的门禁,就着急来寻我报复?”
“殿下哪里话!”李贵忠笑得跟条癞皮狗似的,看得卞沧临心里直冒恶心。
“臣是特地来谢过殿下的。若不是殿下晓以大义,指正臣的过失,臣……还不知会犯下何等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说着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看着李贵忠唱戏一样的脸嘴,卞沧临忍不住冷笑:“过失?!李侍正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真是用得行云流水。那胡家老父至今都还在床榻上躺着!按孟章律法,伤人至残者,当入苦牢服刑七年,赡养伤者余生!李侍正如今一句‘过失’,便想过关?”
“殿下!殿下年岁尚轻,不懂刁民恶性。那胡谦已近古稀,本就是一条腿踩在坟包里的病秧子。胡家不过是想借此由头索要钱财罢了,殿下莫要受人蒙蔽,助长刁民气焰。”
“呵,李侍正是明知胡老父年近古稀,却还敢下脚……看来李侍正的气焰可是比‘刁民’还高啊。”
李贵忠赶紧跪下,磕了个头:“臣,罪该万死!臣不该受刁民挑动,犯下此等有辱国威的过错!臣近日深得佑安侯教诲,定不敢再负陛下、殿下所望。这再生之德臣将谨记于心,来日必感恩戴德为陛下、为殿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殚精竭虑……”
“够了!”卞沧临忍无可忍的打断他:“歌功颂德的话少讲!为老不尊的事少做!”
说完便拂袖要走。
李贵忠见状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他的衣角絮叨:“只是殿下……殿下年初刚满17,距冠礼还尚有两年。如此年岁自然浅见薄识,思虑不周……”
卞沧临一听,停下脚来瞪着他。
“老臣自知这话不甚入耳。但良言逆耳利君行,行谏言乃为臣者之本分,臣不得不说!”
“好!你讲。”卞沧临暗暗冷笑,看他还准备耍什么猴戏。
“佑安侯为国为民竭尽心力几十载,论文韬武略皆堪帝师之才。只因多年前太子弃良师而择愚辈,才会有今日太子远朝臣而近愚民之妄举。殿下若想来日登位服众,还是应当与佑安侯……”
“李侍正的意思是……佑安侯比我如今的夫子还更有才德?”卞沧临不耐烦的打断他。
“正是。”
“是么?”卞沧临冷冷一笑:“看来我需将李侍正的谏言回禀给父皇,让他换了俊山公!”
“俊……俊山公……”李贵忠大大的吃了一惊,后心冒着冷汗,上下牙直打架。
“是啊,俊山公!我那仙逝的皇祖父——景昭皇帝的挚友,那位百年难遇、名震四国的文史大家,贾丘,贾老夫子。……哼,愚辈?!文韬武略?!俊山公同我皇祖父一起征伐沙场时,哪来的佑安侯?”
李贵忠被吓得腿软,扶着宫墙直抖。
卞沧临轻蔑的撇了他一眼,径直离去。
“殿下,俊山公不是不想让外人知晓他的行踪么?”慎言追上去提醒。
“老爷子只是不想有人扰他安宁!可他都在内宫窝了五、六年了,也该让外头人知道他还活着了。”
慎言慎行相互看看彼此的头顶,感觉乌泱泱的一片……颇有风雨欲来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