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床榻上的女孩儿渐渐退了烧,可依旧睡得不安稳。手脚时不时的胡乱扑腾不说,嘴里还微弱的喊着‘救命’……
慧玉也一夜不敢合眼,握着她的手不停的安慰:“没事了,没事了,这里是医所,你已经得救了。”
卞沧临从莫慎行手中接过自己的厚袍给她披上,然后退出门去询问到:“查到这女孩儿的来处了吗?”
“没有……近日来都卫府没接过失踪的案子,四座城门的值守我也全都讯问了一遍,没人见过这女娃。我在想,既然是从长平河里爬出来的,会不会……”
“东城外那间被火烧毁的驿站……”
“我就是这么猜的。户司的案子结案还没多久,如今各司府的官员皮都紧着,再小的事儿也不敢怠慢。这女娃年岁不大,家里不可能入夜没见人还能如此风平浪静……也只有那间出了事的驿站……”
“……去查查那女孩儿换下来的衣物。”
“是。”
莫慎行刚转身,屋内就传来了子阳慧玉的呼喊:“医士!医士!”
卞沧临赶紧推门进去,只见慧玉抱着那女娃,身上沾满了呕吐物。
“怎么了这是?”卞沧临也顾不得她身上那令人恶心的气味,一把拖过女娃将她的身体翻了过去,“不能仰着,万一堵住气道会出大事的。”
慧玉咬着牙忍住慌乱,一边点着头,一边起身出门去换了一盆热水进来。
莫慎行找来了值守的医士,一番折腾后,吐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儿总算是缓过神来,看着周围陌生的脸呆呆的问到:“你们是谁?我母亲呢?”
慧玉替她擦了擦满额的冷汗,回道:“这里是长平医所。你从河里爬出来时正好撞见我们,我们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长平医所?……我母亲呢?”女孩儿又呆呆的问了一遍。
“当时我们只见到你一个人。”慧玉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又回答了一遍。
“我一个人?”女孩儿低下头去,似乎开始清醒了些:“我一个人……我……是同母亲一道走的……母亲说要带我去锦都……锦都有人能照顾我们,还能让我入痒序……”
“你们是来投亲的?”慧玉又问。
“投亲?”女孩儿想了想,摇摇头:“家乡遭了水灾,就剩我和母亲了!后来府衙来了人,要征我家的地……再后来,母亲便捐了地,说要带我去锦都……她说,锦都是孟章的都城,那里没有水害,今后再也不用担心种出的庄稼会被水淹了……”
“你是谌周人?”卞沧临皱着眉问到。
女孩儿点点头:“我是谌周凝岭村人。父亲姓水,我叫水青……母亲姓……母亲……”女孩儿突然一下变了神色,两眼惊恐,浑身发抖。
“怎么了?”慧玉一把抱住她,都沾了污秽的衣裳这下更是惨不忍睹。
卞沧临赶紧退到一旁让出位置给医士施针,又把莫慎行叫了过去吩咐道:“去给她俩找身干净的衣裳。”
“我……我不记得母亲姓什么了……我……我不记得了……”水青抖得越发厉害,直到医士下完第六针,她才慢慢的又昏睡过去。
半个时辰后,医士收了针,然后才对慧玉解释道:“这孩子头上有伤,怕是伤了脑子,丢了些记忆。只能慢慢养着,看能不能恢复。”
慧玉道了谢,刚送医士出了房门,就见卞沧临领着两个欢居的侍女从大门外进来。
“去把脏衣服换下来交给春眠,她会带回家去清洗。夏梦就留在这儿,之后再有什么要经手的活儿,都可以让她帮衬着。”他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将她推进门去。
慧玉感激的笑笑,关上门,疲惫的任由两位侍女对着自己一阵上下其手。
没一会儿,门开了,春眠提着一包袱的脏衣出来,对着他行完礼后便匆匆离开了医所。
卞沧临忍着困意进了门,看着同样困得打哈欠的慧玉不禁失笑:“你这嘴再张大些,就能塞得下一张桌子了!”
“没想到照顾病人那么累……!”慧玉接过夏梦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我见你把春眠夏梦带来,还以为你会让我先回去呢。”
“我让你回去,你便放得下心回去吗?”他坐到她身边,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头。
“……”她咽下嘴里的茶水,趴倒在桌上看他:“你说得对……”
“嗯?”
“这世间再无比你更合适与我为伴的男子了!……我也要成为这世间最适合与你为伴的女子!”
“是吗?”他撑着脑袋温柔的笑着看她,又伸出手去撩起她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万分期待!”
一旁的夏梦抿着嘴偷笑,悄咪咪的退出屋子去,关上房门,为他俩守在门外。
*********
折腾了几日,水青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活了过来。只是关于她母亲的事,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没能记起半分。
慧玉稳下她的心绪,将她带回了欢居,安排在与她是同乡的齐川隔壁住下。
“阿姐,她的家人还没找到吗?”齐川看着一进屋就缩在角落里的水青,担忧的问。
慧玉摇摇头,将他拉出了屋子:“她跟你也算得上是同命相连。你们都出生谌周,又都经历了水害才变得无依无靠。我虽不知你与她哪个年岁长些,但毕竟是你先入的欢居,那今后你便是她的阿兄!平日里多照应着,知道吗?”
“放心吧阿姐!”齐川拍拍胸口,应下叮嘱。
“还有,她头受了伤,丢了一些关于她母亲的记忆。所以现在听到‘母亲’这词儿,情绪就会变得很激动……千万记得,暂时别问她家里的事,更别提及‘母亲’二字!园子里的人都叮嘱过了,你也一样,可千万注意些!”
“行!我记住了!”齐川又伸脑袋去探了探屋里的情况,随后扯过慧玉恳求道:“阿姐,她这样闷闷不乐的窝在屋里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带她出去走动走动?今日柳条巷要开坊食集,我带她去转转,指不定吃些好吃的,心情就好了!”
“……我看你是想吃好吃的吧!”慧玉无奈的解下腰上的钱袋递给他:“拿好,别被偷了!也别只顾着吃,照顾好水青!”
“放心吧!”齐川欢天喜地的把钱袋塞进怀里,然后冲进门去一把拽起墙角的水青:“走,阿兄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慧玉看着齐川这头刚把水青带出门,那头卞沧临就冒了出来。
“咱们也走吧!”
“去哪儿?”
卞沧临只是笑,没有回答。
坐上马车,一路往北,过了通盛街后又转了几条小巷,最后入了北边的锦都内城山——旭山。
说起这旭山,传说曾是古伏隐一族的栖息之地。伏隐人喜暗,能潜入阴影之中。旭山本叫幽峻,林密幽冷,非常适合伏隐人居住。可在被巨翼族入侵后,这里山林尽毁,族人被屠虐,幽峻也就变成了巨翼的旭山。
而今的旭山虽算不上林密幽冷,但依旧没什么人敢靠近。只因传言这里有许多伏隐人的冤魂,一不小心就会有来无回。
马车驶入旭山之中,没多会儿便来到一扇看似简陋却暗藏玄机的山门前。
卞沧临跳下马车来到门前,他抬起手没有拍门,而是在门侧的一处破损上比了一个手势,门便大开了。
慧玉掀起车帘看了看那扇明明只进得去一人,打开后却发现是扇大得离谱的大门,一脸惊奇的连连发问:“这是哪儿啊?这门怎么如此奇怪?连着院墙一同开关!”
“这里……是褚家,也是皇家!”重新回到车内的卞沧临也伸出脑袋去,指了指没有挂在外面,而是挂在门内的匾额:“这里是我母亲亲手打造的秘宅,十里归居。”
“秘宅?”
“对!十里归居,即周围十里内设有暗桩,凡是靠近的、或尾随的,都会被暗桩化解,所以这里除了父皇、祖母和近身的一些侍官、侍卫外,至今没人知道是卞家和褚家的产业。”
“……那些有来无回的传闻……?”
“自然也是我母亲的手笔!”卞沧临笑着接她下了马车:“你今日看到的归居,除了大门,其他的早已不同往日。起初这旭山还是有些人会来游玩,为了制造谣言,我母亲便安排人手加入游玩的人群之中引人入瓮,将他们带进门内的草舍。随后故弄玄虚,或当众消失或装疯卖傻……久而久之,这旭山变成了有来无回的不祥之地!”
“那……这里岂不是外人免进?”慧玉忍着笑发问。
“当然!”
“可我这外人……如何进得?”
“这说明……你可不是个外人!”卞沧临捏捏她的脸:“走吧,内人!为夫这就带你去看看我消失数日的缘由。”
慧玉羞红了脸,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大公子怕是不知羞字带丑!我哪来的夫?”
“我可没说是夫君的夫!”他笑着继续调侃:“我说的是大丈夫的夫!”
她气得狠狠的跺了他一脚,往前快步离去。
“走错了!是这边!”卞沧临忍着脚疼,赶紧跑了几步拽住她。
慧玉尴尬的跟着他走进一旁的房间,脚才刚跨进去,就听见屋里有人问:
“楚伴读,弄清楚是哪个夫了吗?”
褚苍洝坐在他二哥的床边,捧着一碗饭正笑得龇牙咧嘴。
他身侧的侍女耳根子通红,一接到褚苍浔递来的药碗就赶紧埋下头退了出去。
被卞沧临拉到桌边坐下的慧玉此刻只想找个地缝,但在钻进去之前她还想拍死身边那个一脸理所当然的罪魁祸首!
“苍浔见过兄嫂!”前一刻还病恹恹的褚苍浔,这个时候倒是来了精神,不怕死的伸出头去抢着挨刀。
再也忍不下去的慧玉抬起头来,瞪住身边的卞沧临冷飕飕的反驳:“你们的兄长不是在这儿坐着吗?哪儿少了?少哪儿了?……什么夫?自我识字起,似乎也就只会写杖字!杖杜弄麞的杖!凭几据杖的杖!笞杖徒流的杖!”
“咳咳咳!”卞沧临后心一阵凉,赶紧收起得意的小尾巴,指了指靠在床榻上的褚苍浔:“就是他!就因为这小子不顾安危的支走我专门留给他的护卫,结果受了重伤,害我守在床边多日不敢离开!就是因为他我才没法去见你的!”
慧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面色苍白的褚苍浔。
“二公子不是在刑理司任协理吗?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查那白五拳!”褚苍洝咽下嘴里的米饭,对着二哥翻白眼:“明明知道那白五拳死得蹊跷,还不管不顾的支走小莫莫,生怕被人看见身边跟着兄长的人!”
“就几处皮肉伤,哪儿那么严重!”褚苍浔不以为然的笑笑。
“是带毒的皮肉伤!”卞沧临也白了他一眼,拿起汤匙给子阳慧玉盛了碗热汤。
“我记得都卫府出的公告上说,疑犯已畏罪自杀……旁边还贴了他的遗书,说是记恨白五偷盗后放火害死了他的家人。”
“疑犯名叫张俭,家里是锦都城外陈家庄的雇农,他父亲好赌,家里一贫如洗,平日里门都不需要关,哪里会是白五这种贼会惦记的门户。”褚苍浔撑起身体,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半月前他家突然有钱买回雇帖,甚至一大家子除了递荐信到都卫府的张俭,全都搬离了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查到在他买回雇帖的那几日里,他总是往南华街跑,所以才会去南华街调查,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警觉……”
“南华街?”慧玉想了想,来了兴致:“我可以……”
“不许去!”卞沧临直接按灭她兴致的苗头,“苍浔武技在你之上都受了重伤,你还想去找死?”
慧玉抠抠脑袋,点了点头:“也对……”
可没等卞沧临松口气,她就又开了口:“我可以同齐川一起去,扮成小乞丐,偷摸着打探!”
“你……”
“不会有事的!你想……南华街才出了官员受伤的案子,正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个时候去打探,正是时候……还不容易暴露目的!”慧玉拽着他的袖子拼命解析。
卞沧临大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了要去蹚这摊浑水?”
慧玉点点头:“你说的,我不是外人!所以能帮上家里人忙的,我总该去试试!”
褚苍浔和褚苍洝相视一笑,都对这位未来的嫂嫂充满敬佩。
*********
回到欢居,卞沧临又是软甲,又是短匕的抱了一大堆摆到慧玉面前。
“现在正是盛暑,不热吗?……不对,你弄这些给我套上,我还怎么扮乞丐?”
“这软甲是宫里最好的匠师做的,能防砍放刺!”
“你见过哪个乞丐穿得起甲胄的?”
“……那把这把匕首带上!虽然你武技废得掉渣,但有把武器总是好的!”
“大公子……谁有这种镶了宝石的匕首还需要去街上乞讨的?”
“那……这个……这把短刀没有宝石!”
“……是不是我到了那儿,就可以把这短刀往地上一插,然后喊;这是我的地盘!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都给我过来接受问话!?”
“……”
卞沧临眨眨眼,然后又埋进软甲堆里一阵翻找……
然而就在这时,齐川冲了进来大喊道:“阿姐!你快去看看水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