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很快到了春天。
应淑从没像今年这样,如此感谢春天的到来。
她和应小满没有棉衣棉被,温度升高天气回暖,日子才好过些。还有手上的冻疮,要是再受冻下去,皮肉都该烂完了。
虽然日子过得有些难捱,但应淑更担心应小满。
应小满好不容易才吃胖了些,养腿伤这两个月,又瘦成了一把骨头。
他好像把应淑遭受的苦罪全都当成他的错,负罪感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除了身体日渐衰弱憔悴,他眼里的光消失了。
不论应淑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再相信他和应淑还能拥有光明的未来。
“只要他们还活着,姐,我们永远摆脱不了他们。”
“我们逃不掉,但是你能。”
应淑眼皮一跳,她盯着应小满漆黑无光的双眼,仿佛看见他幼小的灵魂正在这变态的环境里坍缩扭曲。
她不能再让应小满呆在应家了。
再这么折磨应小满,她会失去她的弟弟。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祈祷刘老三的安排能跑在时间前面。
刘老三来的那日,仿佛连天都有所察,从前半夜就下起大雨。
雨线连接天地,四野茫茫一片。淅沥的雨声掩映着黑暗中的一切。
应淑是被撬棍起开窗框的声音惊醒的。
刘老三一边低声嘟囔着“窗户用木条封上,门用铁链锁着,不知道的得以为里头关押了杀人犯”,一边又轻又稳地拆掉了窗户。
他穿着一身从头披到脚的黑雨衣,跟黑夜与急雨融成了一体。
应淑没来记得搭话,忽见黑洞洞的窗口率先跳进了一个人。
个头很高,体型精悍,身形又陌生又熟悉。
应淑一下子愣住了。
那人跳进屋,目标十分明确,直奔着应淑而来。
他走到应淑床边,意外对上应淑睁大的双眼。
“吵醒你了?”
“没有,本来就睡不好……裴和璞,你怎么会来?”
裴和璞没有回答,他脱掉雨衣,里头穿的是应淑给他做的那身浅蓝色的袄。
应淑还没回过神,裴和璞已经脱下袄,披到应淑身上,把她整个人裹了起来。
“有什么想带走的?”
浅蓝的大袄称着应淑一张雪白憔悴的脸,愈发显得娇弱惹人怜。
她环顾一周,坚定地摇了摇头:“除了小满,我什么都不想带走。”
刘老三已轻手轻脚地背上应小满,看他俩还不慌不忙地说话,急得想咬他俩一口。
“有什么话先走再说,我慌得腿都快软了!”
两人把应淑姐弟藏在雨衣底下,一路背着往村外狂奔。
下雨有下雨的好处,能遮掩他们留下的痕迹。下雨也有下雨的坏处,背着一个大活人在雨里狂奔,脚底没一会儿就粘上了一层厚泥,每次抬脚都像和土地拔河,费尽了力气。
“让我下来走吧,你们俩轮流背小满。”应淑忍不住道。
“别说话,老实呆着别动。”裴和璞轻轻斥她一声,又道:“天快亮了,不能耽搁。公路口有车等着,不远了。”
应淑不说话了,静静伏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
裴和璞的呼吸又灼又重,隔着几层衣服也能感受到他散发而出的腾腾热气。应淑把脸往他背上埋了埋,汲取着那点于她而言过于奢侈的炽热温度。
分明是在逃亡的路上分秒必争,她却可耻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天渐渐地快亮了,黑雨衣逐渐能让天光勾勒出轮廓。
漆黑的沥青公路像一条蜿蜒的黑蛇,截断了水光闪烁的泥泞土路。一辆遮了牌照的漆黑轿车,在黑蛇旁静静等待。
刘老三把应小满塞进后座,低头接上他亮得异常的目光。
“小满弟弟,你啥时候醒的?”刘老三朝他咧嘴笑笑,有点不知怎么应对现在这个看起来不太对劲儿的小孩。
“快上车,要走了。”
“哎。”刘老三急忙拉好车门,发动机轰鸣刺破了雨夜。
就在裴和璞踩离合换挡的一瞬间,应小满忽然拉开车门,朝车下跳了去。
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跳车,也没想到他拖着伤腿动作还能那么快。
应淑失声惊叫,车一下子熄了火。
应淑扑下车,两步揪住应小满,扬起手来重重打了他一巴掌;“应小满!你干嘛?你跳车是想死吗?”
应小满扭着头,他紧紧地盯向后河村的方向。
也不知是紧张之下的错觉还是幻想,那边依稀传来嘈杂的人声与犬吠。
“带着我,你跑不掉。我回去,我解决了他们。”
这话让刘老三听得心头寒凛。
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孩子手上还拿着一壶汽油。
那是裴和璞为确保走长途不抛锚在半路,备在后座下面的。
裴和璞摇下车窗,冷冷地说:“刘老三,绑住他丢车上!”
刘老三苦苦叹气,心软地犹豫不决,应小满倔牛似的跟应淑对峙。
姐弟俩都青白嶙峋,在雨夜凄冷得好像枉死的鬼一样。
应淑哭成了个泪人,在风里颤抖不停,要被磅礴的雨水淋打凋败。
让她凋败的并非雨水亦或者寒风,又或者是她经历的磨难吃过的苦,而是她面前这个伤她心的亲弟弟。
裴和璞不耐地咂舌,长腿迈下车,要亲自去绑他。
刘老三急忙拦下他,苦劝道:“把他绑走也不是事儿,他心里有毛病了,过不去那个坎,不能使强。”
“以后总能慢慢好。”
“哎呀!哎呀!”刘老三使劲拍着大腿:“多好的一孩子,让当爹的折磨成什么样了!”
他一咬牙,一跺脚,把汽油桶从应小满手里夺了过来。
“你跟你姐上车!我去干你想干的事儿!这样行了吧!你腿还伤着,这么回去就是送死,我腿脚快,干完就跑,你们不用等我,直接走就行!”
刘老三回车里又披上雨衣,然后把腰包塞给应淑:“这是你舅给你的东西,没来得及给你,我在省城给你找好了住处,和璞兄弟会带你过去的。等我得空就过去看你们姐弟俩!”
说完,他又冲回了雨里。
不多久,东方的天际彻底变成了灰白,而西方的天边却亮起暖红的光。
像稻草人一样把脚扎进地下一动不动的应小满忽的泄空了全部力气,软倒在地上。
应淑艰难地拖着他往车上走,他抱住应淑,终于像个普通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裴和璞帮着应淑把他抱上车,应淑浑身瘫软,也彻底没了力气。
车发动了,箭一般驶进明亮起来的东方。
“以后要怎么办呢……”
“上学。苏校长听了你的故事,她很愿意接收你。”
“……我以后是黑户……没办法高考的。”
“我家有点关系,说明情况可以把你们的户口单立出来,以后你们就是省城人了。”
“……”
应淑失了言语,她愣愣地望着后视镜里的裴和璞。
她不是天真的小姑娘,听完这句话还能无知地向裴和璞道谢。
她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就已经难如登天,她又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还放火烧了房子,这情况怎么说都不可能“单立出来,以后是省城人”。
而要办到不可能的事,一定得付出相当的代价。
连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又怎么可能接到从天而降的馅饼?
“你用什么条件交换的?”应淑直接了当地问:“我还得起吗?”
裴和璞在后视镜里与如临大敌的应淑视线交接,他竟愉快地笑了一下。
“是家里帮的忙。我要用家里的资源,就必须听从家里的安排。应淑,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一起考大学吧,去首都。”
她不知道他以前跟那边家里抗争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收到刘老三的信后多干脆地向爷爷妥协。
获利的对面是责任,他从此无法再拒绝那边的任何要求。
考大学只是第一步,以后他们或许还会强迫他做更多不愿意去做的事。
从他妥协的那一瞬起,也相当于跟大伯家吹响了开战的号角。
他曾厌恶勾心斗角资源争夺,从此也要投身进入了。
但如果有她陪着,那些他厌恶的事倒也没有那么可恶。
应淑还没有意识到未来会面对的艰难险阻。
她迎着裴和璞的双眼,忽然一下红了两颊。
“好。一起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