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枯坐于山上，日出东方，看见的是脚下的村庄，日薄西山，也不过染了一道色。
她不是笼中之鸟，却也没有看见过这方小天地外面的世界。
这一瞬，神女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期盼与光彩，不像是之前那个会说话动作的神像，而是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无论如何，一个人对于广阔的天地一定是好奇的向往的，神女亦是。
“外面的世界......”白瑾不知从何处开始讲，他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讲述的人，此刻更是言语匮乏，那广阔的天地在他的印象中没有留下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也许是因为身处其中，他反而记不得了许多，从星叶城到圣城，从圣城到永恒要塞，他最熟悉的地方反而是救济院、学院和驻地，印象最深的瞬间也不是震慑人心的风景，而是一个个相熟的人。
在看见白瑾张嘴的瞬间，神女是期盼的，但随着白瑾的语气低落变得沉默，神女心中升起的那份期盼也随之消散，她的眼神再度变得淡漠：“不愿意说吗？”
白瑾闻言张嘴想要解释，一旁的鲁尔哈根却张开了口。
“外面的世界很大，从我的故乡，法弗纳镇到圣城，即使是乘坐飞龙，也要用上一周的时间，而这段距离在世界地图上不过是短短一截。”
鲁尔哈根用手指量出了一段距离，近在咫尺。
“而经过白水流域后，进入晨星大平原，才算是真正走进了世界，郁郁苍苍的森林连绵不绝，人类的城镇与村庄则是像星点一般在森林的空白处分布。”
“往南，是奔流不息的天江，一路抵达无尽的海洋，再往南，是原初火山所在的南方群山以及山后的大地。从大平原往北，跨过冰河是寒冷的冰原，踏过界山，是一望无际的血色草原。往东，在黄金谷地和南北阿贝拉德山脉的东方，属于遥远的东方帝国。”
“山高路远，对大部分人而言，终其一生，也不会离开他们出生的地方，广阔的天地对他们来说是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或者远方的传说，但无论往哪里走，他们都不会遇到一道将他们与外界的天地隔绝开来的光环。”
可怜的神女，在这片被神魂虫隔绝的天地，和居住在井底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是在同情我？亦或是讽刺？”
神女当然听出了鲁尔哈根的言外之意，像是被抓住了痛脚一样，脸色一变。
如花的容颜含着愠色，她虽然只能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听听外面世界的故事，却不影响她在这里掌握的权力。
托尔芬和提里奥乌斯就在门外，只要神女愿意，随时能将两人唤来。
“当然没有，神女大人。”鲁尔哈根的语气不再温和，而是多了一分生硬和高昂：“但难道您不想去亲眼见证一下那片广阔的土地吗？”
好家伙！白瑾可算明白了鲁尔哈根的打算，他竟然打算从神女这里打开突破口，找出一条回到要塞的路。
但当白瑾看见了神女眼中的讥讽时，他知道，鲁尔哈根的打算落空了。
鲁尔哈根也注意到了神女的眼神，希望升起又飞速陨落，他急忙道：“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还要广阔还要精彩！”
神女眼中的讥讽之色更浓了。
她伸出青葱玉指，指着鲁尔哈根：“你以为我是生活在井里的青蛙？还是困在笼中的飞鸟？只需要靠简单的几句话，就能蛊惑我，让我抛下这里的所有人，跟着你离开这里，要我说，你还真是自信，以至于遮蔽了你自己的眼睛，没有看见自己的愚蠢。”
鲁尔哈根不甘地走上前：“难道不是吗？你，我们，被困在这道光环内，被束缚在这片狭小的天地中。”
神女道：“你很向往没有边际的世界吗？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么广阔的世界，你能踏遍几处？又能记住几处呢？”
“你以为的广阔世界，对你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你所处的世界，也只有那么一小块。”
“你错了！”鲁尔哈根道：“重要的不是拥有多少，而是未来的可能有多少，更大的世界，就会遇到更多的人，撞见更多的故事，即使我能看见的世界不大，可当它们连起来，那也是一部足够漫长的书籍了。”
鲁尔哈根仍然没有放弃，他依旧试图打动神女，但神女显然不是容易说服的，这个被冠以“神女”之名的年轻女人不是不谙世事的傻白甜，她轻启朱唇，嘲讽似地说道：“你所谓的的书籍，记录的是杀戮与死亡吗？”
看见两人脸上精彩的表情，像是马戏团中的小丑被人扒光了外衣，神女畅快地笑了起来：“夺走他人的生命是一件让人发自内心快乐的事吗？除了少数疯子和神经病恐怕没人能够持续地从中获取快乐吧，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战士，也会期待着放下刀剑的一天。”
“可你们的外界呢？没有止境的战争与厮杀，永不停歇的争斗与鲜血，你们扪心自问，这些东西会停止吗？不会，它们会长久地存在，从生命与智慧诞生之初，直到万物寂灭的尽头。”
“你们现在是胜利者，将精灵与兽人驱逐进了蒙山之中，享受着肥沃的土地，但总会有那么一天，另一个种族、另一个群体崛起，像你们曾经做的那样，夺走你们的地位，占据你们的土地，像驱赶羊群一样将你们赶进荒芜的蒙山。”
“这是你们极力避免的事，因为你们知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相比之下，神女的话比鲁尔哈根更有蛊惑性，白瑾和鲁尔哈根都否认不了他们在蒙山之中的屠杀行为，当鲜血溅在他们手上，曾经坚定的信念和誓言也会开始动摇，他们不是天生的屠夫，人的心终究是血肉而非钢铁。
永恒要塞死气沉沉的模样一直镌刻在白瑾脑海中，尤其是巡游者们或疯狂或自弃的模样，那是在长久的杀戮后不得不变成的模样。
就像萨迦、科瑞斯他们常说的那样，不是他们不想离开，而是他们已经陷进了这个地狱里，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
因此，神女的话对他们更具有杀伤力。
“想想你们来到这里后看见的每一个画面，不分种族，所有人都和平共处，友爱和谐，这难道不比混乱纷争的外界更加美好，更加值得人生活吗？”
“可你们竟然想着离开，重新回到杀戮与战火之中，何其可笑？”
该死！白瑾反应过来，神女竟然反过来蛊惑起了他们，那悦耳的声音中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听见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进去。但也许是因为法厄芬德的馈赠，白瑾完全隔绝了这种影响，甚至因此而清醒警觉了起来。
发现鲁尔哈根已经垂头沉思，陷入了神女的话语陷阱之后，白瑾当即喊道：“醒醒！鲁尔哈根！”
等鲁尔哈根清醒过来，再次看向神女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惊骇以及畏惧，这哪儿是什么神女，根本就是操纵人心的魔女。
鲁尔哈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直到身体撞上门扉，才停下脚步，喉头滚动着，半响说不出话来。
白瑾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让我们留在这里，为什么？我们身上没有值得你们图谋的东西。”
神女失望地摇头：“你始终没有相信过我们，把我们，把约因特村当成了潜在的敌人，所以才会觉得我们在谋划着从你们身上得到些什么，真令人伤心。”
“托尔芬难道没有带你们去过光环之下吗？有神魂虫在，没有人可以从虫群中走过，怀揣着对外界的渴望，在绝望中无可奈何地居住下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与其将这里当做一个没有结束之日的监牢，为何不转变一下想法，将这里视为一个新生的地方呢？”
“告别曾经的纷争杀戮，拥抱一个人人相助和平共处的新世界，这样想难道不会更好吗？”
托尔芬曾对两人说过，这里既是遗忘监牢，也是新生之地，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可这依旧无法解释神女悄悄对他们进行蛊惑的行为，那不是单薄的言词，而是白瑾曾在幻术师那里见识过的精神之力。
白瑾不愿意继续跟神女纠缠，他可不会放弃回去的想法，他的朋友，他的亲人都还在外面，他不能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他清楚，他所在乎的人不会将他遗忘，如果他接受了留在这里的命运，那么外界会有人为他的消失而痛苦。
“也许等我们撞得头破血流绝望之时会放弃回到外界的想法，但现在，恕我们无礼，大人，我们还做不到，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鲁尔哈根身躯一震：“就算是要离开厮杀，我也会选择回到法弗纳，而不是这里。”
神女同情地说道：“那就得你们彻底陷入绝望的时候再来找我吧，只希望你们不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
白瑾推开门扉，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沉默对峙的托尔芬和提里奥乌斯，但来自对岸天空的阳光倏地一下射来，打在脸上，他本能地偏头，对上了同样偏头躲避阳光刺眼的鲁尔哈根的眼睛。
两人的心中闪过了同样的念头：“神女在撒谎，她绝对知道通往外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