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当我不知道原委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把何悠然和吴叔叔联系起来，他们两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但当我知道了他们是父子以后，却总能从一些小细节里窥见他们的神似，就比如现在，吴叔叔还在纠结我刚刚说的话，又想让我们帮忙，又下意识不想连累我们，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做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和何悠然非常像。
“吴叔叔，要不你别再想这事了，”我说，“要不我们还是交换一下信息吧，毕竟我和哥哥一直是在瞎猜的，也不好说到底猜对了多少。”
“好，”他回过神来，“希望你们没有猜的太离谱。”
“挺离谱的，要不是我那天偷听到你们说话，哥哥已经在猜何悠然是你和祁落的儿子了。”
吴叔叔的表情像是被迫吃了一碗苍蝇：“等我回去再揍他。”
“但是也不能怪他吧，谁让吴叔叔你表现的实在是太太太明显了，”我试图拯救哥哥的耳朵，“吴叔叔你想想看，你给何悠然开了多少绿灯了，就他那个说话方式，换成别人早就被你揍死了。”
吴叔叔沉默了，一脸尴尬：“好吧，我没想到那么明显。只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多和他说说话。”
“可以理解。”我安慰他，“而且其实最让我们起疑心的也不是这个，是祁幼竹的婚礼上，有人讨论沈阿姨和祁落的事乱嚼舌根。但是我觉得你和沈阿姨不是流言中说的那些人，所以不想让流言影响我的判断。”
“流言说什么了？”吴叔叔脸色一变，靠在椅背上转着左手的婚戒，“让我猜猜，是不是说云胭去世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但是祁落在，云胭生病的时候我不想找医生治疗了，但是祁落找了全国上下的好医生，是不是？”
“吴叔叔真乃神机妙算。”我竖了个大拇指。
“这些都是真的，他们要传我也没有办法。”吴叔叔说。
我愣住了：“啊？”
“云胭去世的时候我去北方整灵脉了，那是早就定好的，我不能推辞，而且我走的时候云胭的病情和精神状况都很正常，她不是因为生病才跳湖的。而且我也和云胭商量了，她的病那个时候已经到了没办法医治的程度，请再多的医生也没用，所以就不做无用功了。她说只要我能陪她走到最后，她就……她就别无所求。”
吴叔叔的表情不太好，回忆起这种往事一定滋味不好受。我也跟着沉默了一会，才问：“可是祁落为什么还要找医生？还有我在最高书库看到的那些信，他跟沈阿姨是……？”
“小晚，祁落这个人是很复杂也是很偏激的，”吴叔叔说，“他爱或者恨一个人，是属于牛也拉不回来的那种倔强。他和云胭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当时祁连做主，把祁落交给云胭的父母做义子，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云胭，云胭对他只有亲情而并无爱情，可就算云胭每次都拒绝，他还是一直喜欢。”
“所以他才会广招天下医师吗？因为他喜欢沈阿姨？”我不解，“可是他为什么不先考虑你和沈阿姨的感受啊。他这样做一是没用，二是也会惹来非议。要不然为什么会有人传你绿了或者沈阿姨……那些有的没的。”
“祁落一直不怎么喜欢我，云胭去世以后，他大概是觉得我没保护好云胭，讨厌就升级成了恨，怎么会考虑我的感受，”吴叔叔笑笑，“至于云胭，他多次求爱的时候不也没考虑云胭的感受吗？而且他巴不得有那些传言呢，要是说谁最反对这门亲事，那一定是他。”
我干笑了两声：“这行为的确很符合我对祁落的刻板印象。只顾自己，从来都不考虑别人。”
吴叔叔一直默默的转着他的戒指，末了喃喃一句：“但也的确怪我没保护好云胭。她只想要我陪她到最后，可到最后……我也没来得及赶回来。”
“吴叔叔，别这么说自己，”我牵着他的衣角晃一晃，“沈阿姨听到了会难过的，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人人都这么说，”吴叔叔又把烟咬在齿间，“可没有用，不论云胭能不能原谅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吴叔叔……”我担忧的看着他。
“当年云胭嫁给我，很多人都在反对。她家是艺术大家，在灵士界威望很高，但我家黑白都沾，名声很臭。我年轻的时候跟祁落说的一样，性情乖戾，脾气也暴躁。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嫁给了我，可我甚至都没有陪她到最后，就连救她的命……我也做不到。”
“但是沈阿姨不是胃癌吗？”我不解地说，“吴叔叔你也说了，那个阶段已经无药可医了。怎么能拿这个埋怨自己。”
吴叔叔烦躁的咬掉烟嘴：“也不是不能救，有一个办法。”
“什么？”
“牲灵易命。”
我愣住了，牲灵易命是三禁咒之一，就是杀死一个灵士的灵献复活另外一个灵士。可灵士和灵献是一体的，杀了灵献，灵士也只有几分钟可活。
“是用云烟吗？”我喃喃地说，也终于知道吴叔叔的狻猊为什么叫云烟了。
“当时我和祁落抢着要做，差点打起来，”吴叔叔自嘲的笑笑，“笑死人了，争着去送死还是第一次见。”
“沈阿姨肯定不会愿意。”我说。
“就是因为她不愿意，这唯一的方法才作罢了。”吴叔叔说，“她说她宁愿清清白白的死去，也不要背负爱人的性命苟活世间。”
我已经完全没有对沈阿姨的印象了，可是吴叔叔说的这几句话，还是让我在脑海里模糊的描绘出一个人形，一个温柔、坚强、像是天使一样的人，我也终于知道何悠然身上的那份善良和勇敢是从哪来的了。
我们沉默着，我刚听到这段令人难过的往事，心里像堵了大石头一样难受，而吴叔叔已经带着这些故事过了二十年，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故事里那些悲伤、难受、令人念念不舍的事，这么多年也并未被时间抹平，而是像刀子一样，深深刻在吴叔叔心里。
“想知道的八卦是不是都知道了？”吴叔叔打破沉默，“你看看，如果一开始就来找我，不仅不会被祁落恐吓，还能知道的更清楚，下次可别犯傻了。”
“吴叔叔你别再说了，我耳朵刚刚起了两个新的茧子，”我假装一脸痛苦，“但如果我一开始就去找你问，你会告诉我何悠然就是你儿子吗？你肯定不会吧，还是得我自己去查。”
“我告诉你你受的了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多喜欢他，要是我告诉你，我看你怎么面对他。”
“哇，吴叔叔你怎么倒打一耙，”我不上他的当，“你明明就是自己有顾虑，才不告诉我的，我才不信你。”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吴叔叔举手投降，“我确实是没想好怎么说，也没找到机会告诉你，是我不对，给你道歉。”
“情有可原，原谅你了，”我说，“这件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别人。”
吴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肯定。我又问：“那吴叔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何悠然是你儿子的？”
“之前小阳暴走那次，正好我在外地，回来的时候是你们四个人在家那次，”吴叔叔说，“那次我就认出他来了，算是我在课堂之外第一次和他见面吧。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和云胭的一模一样，我就知道这是没那么简单，后来随便一查就查出了他的身份，又验了dNA，才确定他是我的儿子。”
那是真的很久远了，那个时候何悠然才刚来青城，但是不对啊，我又说：“可是他之前不是上过你的课吗？而且他还经常说他坐前排呢。”
“他不是戴眼镜吗？”吴叔叔说，“他戴了眼镜，根本就看不出来。”
“也是……”我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他戴眼镜的时候，也差点没认出来。老师也是，她少数几次和何悠然直接见面，包括开会之类的，何悠然都带着眼镜，所以她昨天才会那么惊讶。
既然话题转到何悠然身上了，不可避免的又回到了那个最尖锐的矛盾：“所以吴叔叔你想好怎么告诉何悠然了吗？你得赶在祁落之前啊，鬼知道祁落会编什么假话骗他。”
“我想的是等集训结束吧，”吴叔叔一脸无奈，“也不知道祁落之前怎么教育孩子的，他都这么大了，简历上还是空白，这是他第一份工作，我不想再出什么岔子。”
“真的只是这个原因吗？”我怀疑地说，“吴叔叔我看你这两天和他合作的挺好的嘛，我看你是不想提前告诉他，想多享受享受这段亲子时光吧？”
“怎么让你说的有点恶心，”吴叔叔被我逗笑了，“好吧我承认也是有这个原因，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和他一块说说话，工作也挺好的，很像我梦里梦到的场景。”
这话说的很心酸，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这件事和他有直接关系，还是要由他决定。我便说：“那好，而且他比我省心，应该不会起了疑心然后又去查什么的，”我说，“那就先等等，等到集训结束了，回到青城再说，离祁落远一点也更方便。”
“可以，这也是最合适的。”吴叔叔点点头，又问：“虽然我这两天也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不少，但是你应该也问他了吧，你觉得他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肯定不多，甚至有可能完全不知道，”我摇摇头，“我推测，祁落应该是嘱咐过他，不要把他的真实身份往外说，所以在我面前，除了爸爸这个称谓，其他基本上都被他糊弄过去了，只不过方法不是很高明，甚至可以说很拙劣。”
吴叔叔哼了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祁落真是丢人现眼。”
“我觉得何悠然也是个心大的，他都不在意祁落对他隐瞒各种事，甚至这两天都懒得隐瞒了，总是往医师所跑，说去看金善女士。”
“他……”吴叔叔也一脸无奈，“罢了，他一直都是这个性格。”
“也不知道是遗传谁。”我笑嘻嘻的说。
“小丫头，少说两句吧，”吴叔叔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行了，快回去吧。和你哥通通气，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也别在何悠然面前露馅。如果最近有什么事需要你和你哥干，我直接联系你们，你们有什么事也要及时告诉我，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好，”我点点头，忍不住感慨，“还是这种感觉好，不用胆战心惊的怕被你发现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吴叔叔笑，“我又不是黑社会。”
“……”
我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都将近十点了，我松了口气，终于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以后就看何悠然怎么选了。我一路想着这件事，飞快的走回宿舍，却惊讶地发现何悠然房间的灯是亮着的，我这才想起他不回我信息、打电话也不接的事，他在房间？可到底为什么不回我信息？
比起生气，反而是有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敲了敲门，里面的灯亮着，我也能听出有人在，但何悠然却过了好久才来开门。他的脸色很奇怪，眼神在我脸上拐了几个弯，最后还是绕过我投在后面的墙上。
他连嘴唇都是白的，样子实在是太反常了。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怎么不回信息？你没事吧？”
“不是，我没事，”他赶紧说，但眼神始终躲躲闪闪的，“晚晚，你先别进来，我现在不太方便。”
不方便？我皱着眉往屋里瞟了一眼，屋里灯亮着，映射出沙发上的一个人影，隔着玻璃上贴着的防窥膜，我不知道那是谁，但从他丝毫没有反应的坐姿看，他并不想出面见我。
“你有客人？”我问。
“嗯。”他就这么嗯了一声，然后就再也没有第二句话了。
“你朋友吗？”
“不是……晚晚，暂时先别问了好吗？”
他就站在我面前，可却一句话都不想说，这让我觉得他陌生的不像他本人。我又转头看了看屋里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影，应该是个男的，就在我看着的当儿，那个人影转了转头，转向了我的方向，然后他的影子微微颤抖了一下，脸颊的弧度也变了，他在笑。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似乎冻住了，是祁落，他告诉了何悠然他的身世，也许还有其他什么添油加醋的东西。隔着一道玻璃，他在冲着我笑，似乎是在说，他赢了，这场较量，是他抢占了先机。
我又转头看着何悠然，我从未见他的状态这么差过，甚至像是刚从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微微颤抖着，脸色煞白，目光从始至终都不敢往我这里看。祁落这个混蛋，我原以为他还很在意何悠然，可现在看来他什么都不顾了，哪怕让何悠然的精神崩溃，也要硬把他拉到棋局中来，成为一枚棋子为他所用。
这么看来我和吴叔叔讨论的一切算是都白费了，我们算了那么多，甚至算进去了祁落对何悠然的爱，可我们万万没想到他的爱如此不值一提、反复无常，就像他对沈阿姨的所谓爱一样，从始至终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而只是自私的为了自己。
我看着何悠然，事已至此我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等他做出决定，我讨厌等待，可我更讨厌去强迫一个已经精神这么差的人做出决定，他已经很难过了，我不能再让他更难受。我竭力忘记这一切，祁落，吴叔叔，上一辈的所有恩怨，告诉自己站在我面前的仅仅是我的爱人。我轻声说：“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依旧是蔫蔫的样子。我又说：“是想要自己一个人静静，不想说话是吗？”
他终于抬起头，可依旧没看着我的眼睛，视线飘忽不定的落在别处，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试探着牵了牵他的手，他没有后退，我便说：“那你就自己静静，直到你觉得你需要我。”
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在他脸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那你还爱我吗？”
他那双好看的黑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球颤抖着：“我……”
“我爱你。”我轻声的、但很坚定的说。
这句话仿佛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是嘶哑的：“我也爱你。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
他一脸痛苦，后半句话越来越轻，终究也没有说出来。我笑了笑，没说话，我大概猜到他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是什么了，这个答案不是我能给他的，只有他自己能告诉他自己。我只能又吻了吻他，然后放开手：“你去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看起来像是吓了一跳，转头看了屋里一眼，急急忙忙的又试图说些什么。但我只是摇了摇头：“你去休息吧，我会等你的，我不走。”
他的眼睛终于泛出了点光亮，那一瞬间似乎短暂的又变回了曾经的他，他在原地站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或者来牵我的手、吻我一下，但他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开门回了房间。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几秒，小声说了句谢谢，才关上了门。
我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回房间。我靠在墙上，和我一墙之隔就是何悠然，可这堵墙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不堪。他知道我不想听他说谢谢，我想听他说他爱我，可他却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