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柏不是真觉自己有错,在他们看,他们那一瞬的反应是奴婢该有的。
但因此惹恼了吉了,且这恼怒还将波及主子,那做奴婢的就是有错。
原能原非该向吉了请罪,丛柏则该向宗寿请罪,在他们看,这同样是奴婢所应为该为的。
正是他们如此思想,使得吉了更加恼怒。
吉了的恼怒中,他们忠心于宗寿占据一环,他们不将自己当作人才是最核心的那段锁链。
可做奴婢的,最忌讳将自己当作人,他们若有独属自己的思及想,会使主子觉得那是不忠。
这便使得吉了的恼怒不能对准他们。
他们不是全然无辜,但至少错不仅在他们,主因更不在他们。
吉了不能因为他们身为奴婢对主子太过忠心,反迫使他们改变自身,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一世,她短暂的成为过奴婢,知晓奴婢是与谨小慎微一词紧密相连,心内心外皆得如此。
行差踏错的后果,奴婢们轻易不能承受,因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
即使与数百年前的奴隶相比,奴婢的处境有所改善,明面上主子不能随意杖杀或虐待奴婢,但真的只是明面上。
这种处境变化本就不是为了奴婢,而是因着奴婢的用途发生了变化,他们有了大用,略算是贵重物件,因此律法保护他们的命。
没有奴婢会觉自己命贵,律法保护,也不是因他们命贵,他们丢了命不会有人偿命。
生杀握在主子手中,奴婢如何能不谨小慎微,如何敢违逆主子。
若有幸遇上不以武迫“人”,且知“人”善任的明主,那是奴婢的大幸。
同时也是大不幸。
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明其理。
平阳侯府僮仆数千,吉了的桑柘园婢女近百,她总是感慨人太多,但这太多其实不算人。
他们没有为人的心。
平阳侯府威重且奢华,对待奴婢却既不苛责也不吝啬,府中奴婢远比一般民众活得自在,甚至小富之家的儿女也无法与他们作比。
平阳侯府要的只是奴婢的忠心,他们如何不愿换取呢?
他们是自愿为奴。
这样的选择无关对错。
吉了又哪里是因着他们的选择气愤,他们其实没做选择,天然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哪里是选择?
若问世间的大多人,可愿为奴?答案也许不定。
若是问世间大多人,可愿为平阳侯府的奴?答案一定是肯定。
他们都是自愿不做人吗?世道让他们做不得人。
他们也就真忘了,自己可以是人,一心只是主子,主子,主子。
不是说奴婢没有私心,私心是他们的枝叶,主子却是他们的主干。
只要主子不是一味苛待他们,他们的心就很难从主子那儿移开,因为不能失去主干。
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实与真实。
吉了也无可如何,她只是对发生在身边的,事关她的事上才格外地气愤一下,好让身边人知晓她不喜。
偏她的气愤其实更多利于她。
她这是掩耳盗铃,因为她的身份是主子。
她的不喜被重视,即使身边奴婢不解,她们也会遵从,而这全是基于主奴关系,是奴婢忠心的表现。
怎么也脱不离主与奴,包括吉了与绿衣绿丝的关系。
吉了身边的奴婢如何能不包含对她最忠心耿耿的绿衣绿丝,尤其是经惠明规训后的绿衣绿丝。
当初惠明明面应了吉了,私下对待她们二人却丝毫没有手软。
她相当坦率地告诉绿衣绿丝,宗家最不缺奴婢,若她们一直不成器,被人取代是早晚的事。
还说她不是善人,若两人觉她手段犀利,承受不住,趁早禀了主子,承认自己无能,一生只能靠主子庇佑。
惠明话说得太狠,死死扎在绿衣绿丝心间。
二人自诩伺候吉了尽心,见识了宗家婢女,尤其是原能原非的本事后,她们格外心亏。
因原能原非居然总能先她们一步察觉吉了的需求,二人便觉自己的“一心为主”像个玩笑。
原能原非年岁长于她们,又事事领她们先,井井有条地替主子管着桑柘园,绿衣绿丝如何不慌。
是以,两人没有拒绝惠明,拒绝了只怕自己先羞死。
而惠明的手段亦十分有效,在极短的时间里,吉了就见识了成果。
当初她从书中回神,陡然瞧见格外收敛,再不喜形于色的绿衣绿丝,是讶异的。
那时她才知惠明仍是用了狠功夫。
吉了没有阻止,奴婢“自愿”忠心太过正当,她寻不着更正当的理由来阻止。
在那之后,绿衣绿丝再没有咋呼过,再没有在她面前欢腾过,也不再诉说属于她们的喜悦。
她们从前在嬴府四处乱窜,打探趣闻的喜好更是不能有,闲言也不再说。
即使说了,即使活泼仍保留一些,也是为了取悦她这个主子。
如今的绿衣绿丝极克制又规矩,是实实在在的满心都是主子,犹如原能原非一般。
吉了有愧疚,也有悔。
愧疚她的不在意,因她不在意,当初未深思惠明的意图,未深思绿衣绿丝变化后会是何种模样。
这不是什么难想的事情,可她就是没有去想,反倒顺着惠明觉得那是为她们二人好。
吉了那时满心是自己,就如轻易答应绿衣绿丝跟着她去郡守府一般,轻易答应了惠明,丝毫不究后果。
明明只要她们二人跟着她去了宗家,就一定会变,即使没有惠明,有原能原非她们就会跟着变。
潜移默化的变,不是她所谓庇护能解决的。
吉了更愧疚,她是因着绿衣绿丝发生的变化与她所愿相悖,她是在见了绿衣绿丝变化后的模样才愧疚。
而那时愧疚已晚矣,所以吉了悔,悔当初不该带着她们二人去郡守府。
留她们在嬴府,继续从前的生活不会比如今糟,她们能咋咋呼呼得愉快的活着。
吉了不需要绿衣绿丝为她付出太多,绿衣绿丝本也不需要跟着她走太远。
“忠心”是个骇人的东西,曾经杨静华告诉过她,她一时忘了。
不该忘的。
吉了有想,若是时机合适,她得放绿衣绿丝走,离开宗家,离开她,就当是弥补。
可奴轻易成不了人,时机总也不来。
在未来之前,她还得委二人以重任,而这以及眼下园中婢女对她的“不忠”,只会加重绿衣绿丝对她的忠心。
好似颇为无解的一个问题。
世上无可如何的事,太多,人连感慨都要感慨无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