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太后宗群如世间众多母亲般,重亲儿甚过其余血亲。
她的亲儿更是至尊,威严本就不容人犯,宗群会作何决断是不言而喻。
当宗寿向她呈了第六节的罪证,宗群抉择一番,终是命内侍请来了至尊,将罪证悉数示与他瞧看。
而望着亲儿大怒,欲当即命宗寿将第六节下狱,宗群虽早知如此,心中仍是感伤不已,可劝了句祸不及家人,再多也并未言语。
宗寿见姑母伤感,知她不愿有血亲相害之事,但他所能为实在有限,至多是让宗氏不参与其中,如此,对姑母也是种宽慰。
于是,迎着至尊的盛怒,宗寿委婉拒了严查第六节的差,说宗氏与第六氏有亲,他实该回避。
至尊本就怒在心间,哪里能听拒绝,误以为宗寿是为第六节求情,一气之下好一通斥责宗寿。
尽兴骂完,观宗寿一直心甘情愿认骂,又有母亲从旁劝慰,至尊到底缓了脾气,松口允了宗寿。
至尊是极重亲情之人,理智回笼后自是能想起母亲待亲妹的情意,也能晓得宗寿是为两位姑母着想,他其实理解宗寿所为,也愿意全了宗氏。
宗氏既不愿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至尊干脆罚了宗寿归家,命他在第六节事未被查清前于家中闭门静思,这般也算免了宗氏代人求情的可能。
是日,待宗寿归家,廷尉被急召入宫,不多时便又携了宫中郎卫出宫,去往戚里将卫尉第六节抓拿归案。
与此同时,长乐少府奉宗太后令戒严内廷,开始着手彻查内廷上下的逾矩事。
一日内,宫内与宫外突然又轰动地发生了天大事,人们很难不将二事合一,也很难不将事情的结果往坏处猜想,而聪慧人也不难看出结果意味着权势的更替。
一时间,都城上下忧心忡忡的多,心中生出各样算计的更是格外多。
按理,“始作俑者”宗寿本该在忧心忡忡之列,血亲与友人也皆以为他会忧心忡忡,会有类似愧疚的罪责感,可他没有,他是十足的怡然自得。
虽他装作忧心并瞒住了外人,但吉了仍是一眼看出他是拙劣的在做戏。
自宗寿奉命闭门静思,吉了便不得不整日与宗寿相处,宗寿那副故作忧心又寻她劝慰的模样真是令吉了愈发厌恶,像恨一般的厌恶。
吉了十分留心都城各处动向,宗寿也极少刻意瞒她,吉了知晓的事情与内情实在多。
她知数月前宫内的命案,也知宗寿在之后命人暗查宫中禁卫,更知卫尉第六节就是在暗查中巧合的被宗寿撅了底细。
如此,她怎能不知数月间发生的种种皆是宗寿有意为之,宫内的命案不过是引,卫尉及其相干之人的命才是宗寿意欲捕获的猎物。
吉了又如何能不知卫尉仅仅是开始,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被宗寿算计。
吉了愈发厌恶宗寿不是因为他喜算计,而是因为宗寿竟可以心无芥蒂地将无辜之人的命作引。
宗寿傲慢自大,喜好愚弄他人,玩弄民心,可他先前毕竟没做出大恶之事,那时吉了的厌恶其实止于情绪。
可当吉了真切感知宗寿不将人命当命,肆无忌惮地毁了无辜之人的命时,她的厌恶就像是了恨,心底深处生出的恨,不会因为情绪的起伏与有无而变化。
吉了哪里不知迈向至尊位注定伴随着许多死伤,可无辜之人的死伤究竟算什么呢?无辜之人与宗寿争权夺利又有什么干系呢?
宗寿若一朝成为至尊,无辜之人的死便就是该死,便就是铺就帝王功业必有的“牺牲”吗?
凭何呢?无辜之人何辜?那命案中枉死的小宫女何辜,她凭何要为宗寿的帝王功业牺牲?
凭何呢?依义理,依世故与人情,谁能给出妥帖的回答吗?
吉了根本答不出,宗寿是根本不会答。
宗寿在家中静思的时日里,吉了数次有意凝神瞧他,而宗寿即使察觉她是有疑问,也恍若未觉般仍是与她歪缠。
虽宗寿不定清楚她究竟想问些什么,但避而不答本就是了回答。
吉了不无讽刺地想,宗寿避而不答总好过胡诹个合她意的回答,多少显得他还能顾及她的思想。
至于此种微薄顾及对宗寿的影响,吉了无从夸大,许是只能约束宗寿不会让她周边发生视人命如草芥之事。
于吉了,与宗寿共处总是难熬,她本以为宗寿至多闭门静思一月,如此,她尚可平心静气面对宗寿。
可一月过去,第六节案愈演愈烈,迟迟不见有定论,至尊也不曾宣宗寿进宫,宗寿静思的日子就又往后延了延。
宗寿应是早有成算,他坦然地接受,没有丝毫的忧虑。
吉了不如宗寿坦然,见他自在更是连平心静气也不能,还常常生出一股无名火,惹得她总想冲宗寿宣泄情绪。
初时,吉了单单以为情绪起伏不定是心内厌恶宗寿,后月信未如期到来时,她才觉察出或许有腹中孩子的功。
默默观察自己两日,确认了无名火多是莫名生出,也确信孩子应是已存在在她的腹中。
吉了喜悦吗?确信的当下有些微的喜悦,为着腹中可能是女儿而喜悦。
些微的喜悦散去,因无从得知腹中究竟是不是女儿,吉了生出更多的烦躁,恐事情与计划不符,恐生出诸多麻烦事。
而烦躁不安的同时,吉了也清晰感知着情绪是莫名被放大了,若在以往,她不至如此。
吉了不曾孕育过孩子,也就从来不知腹中有个孩子竟会使得妇人变得如此情绪化,如此敏感脆弱。
她不喜不受控的脆弱,偏脆弱无法轻易消解,反给自己添了几分沮丧。
落在宗寿眼中,吉了如此的心绪不佳,真是尤为反常,反常到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讨了吉了嫌,惹了吉了恼?
吉了又是否因着宫中那桩命案以他为伪善的小人,不愿再与他为伍?
宗寿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想吉了知晓他的晦暗,但吉了知晓后若是厌他恶他,宗寿又觉自己无法接受。
可他不会就此改变,更也不觉自己有错。他只是糊涂似地装作吉了不知,装作吉了是烦他歪缠,然后想着法儿地哄吉了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