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副将接着道:“是圣女。我料到甘顺他们要杀我们,那时我们被关在寨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和还有气的将士们拼了命喊出了动静,试图将消息传出去。圣女因担心夫人每日都派人来附近打探消息,于是才有了那日的一战,只是,没想到的是,圣女不知因何事元气大伤,还害她折进去好几人。我见事不妙,便和几位兄弟拼死护着他们逃了。因不知圣女他们的底细,或许是怕他们逃走后会将山上的情形告知他人,甘顺未敢伤我们性命,将我们又重新关了回去。”
于公公放下手中的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道:“他还算有点脑子,倘若在圣女来之前你们死了,他可以随便编个理由,什么伤重不治之类的便可搪塞过去。一旦有了目击者,还逃了出去,留着你们的命,便是给自己留后路,甘顺就还有辩驳的机会,那时再去杀便坐实了乌山之炸是阴谋了。”说着,他转向青儿,“还请姑娘据实告知苟将军之事。”
青儿怯生生地看一眼众人:“前些日子甘校尉收到了一封鸡毛信,看完信,他便吩咐身边的人说苟将军带贵人的话来,言可以除根了。本以为说的是夫人他们,结果杀的却是一直跟随他的几人,那几人身上总有一股硫磺的气味,很是刺鼻,我猜想是整日鼓捣火药的那些。”
叶蓁思忖道:“照这样来看,曲副将他们并不知道事情全貌,那位贵人和苟将军应当害怕事情暴露,才先将引爆之人灭口。”
于公公接话道:“公主言之有理。”说着将一张纸条递给叶蓁。叶蓁疑惑接过,只见上面写道:“乌山炸后,戚将军多次与皇后见面密探,每次均不欢而散。原本巽公子要与我们同行,却又临时改了行程,想必父女两人正在拉锯也未可知。”
叶蓁知道这样的事并不方便让曲副将他们知道,看过之后将纸条直接就着火苗燃尽,道:“事情已大抵清楚,便实话报与皇上。如今引爆之人已被灭口,日后调查起来应当很是费力,既然如此,那便咬住贼喊捉贼甘校尉不放,若能将苟将军一锅烩了最好不过,若不能,那便先将甘校尉钉死。”
周围传来异口同声的“是”,于公公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青儿。叶蓁见状才想起有些话要避讳,便抱歉地向于公公牵了牵嘴角。于公公赶忙垂首行礼,面上闪过一丝惶恐。
曲副将看向叶蓁:“公主,敢问我们将军是否遇到难事?自从他去京城之后我们便没了他的消息,将军府被屠,外面的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将军入了大狱,有人说将军已死,还有人说将军早就逃了。我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倘若不是将军蒙难,他们绝对不会这般对待夫人。我也不怕与将军一同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怕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太窝囊!公主可否告知在下一句实话,将军如今到底如何了?”
叶蓁看一眼伤重的夫人,沉默片刻,道:“将军是被入了狱,但如今已出来,只是事情未结还不能回来。他,伤了一条腿,以后可能不能再做你们的将军了。”
曲副将弹跳而起,扯到了伤腿的痛处,也顾不上,急切地问着:“怎么被伤了呢?”
“是周邡,先是断了他半只脚,后又给他下了腐莹之毒,为救他的命,我只好断了他的脚。”
“我的将军啊!”曲副将突然高呼起来,七尺男儿吊着一根断臂瘸着一条腿坚持了半个多月未吭一声,却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哭天抢地起来。叶蓁第一次明白何为痛彻心扉,不为自己,也不为亲人,为的是这世上同样动人的战友之情同袍之意。她有些不忍心,缓缓地看向榻上的夫人,才发现,不知何时,她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眼角竟然有泪流了出来。
叶蓁赶忙凑上前,呼唤着夫人,起先,夫人只是眼球不停地滚动,却睁不开,似乎用了好大的力,两只眼睛只睁开了一只,另一只耷拉着,似乎再也无法完全睁开。叶蓁看着夫人那未受伤半边脸的娇好,回想着昔日她温婉秀丽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想起了母亲和姐姐葬身火海后的的可怖,心中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惋惜,又似是悲愤。
“娘,你可算醒了。”鸾儿由曲卓领着,一路狂奔到夫人身边,大哭起来。
夫人看到鸾儿全须全尾一点伤都没有,很是欣慰,明明眼中的泪止都止不住,却仍拼命冲女儿笑着。众人看着这般情形均是唏嘘不已,但也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于公公看上去比所有人都高兴。叶蓁怔怔地在一旁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突然有些讨厌自己的冷静。
夫人的身体还是太过虚弱,话也说不太成句。叶蓁让众人散开一些,又为她诊治了一番,命曲卓做了些米糊,和青儿合力喂她喝了小半碗。这一番折腾下来,又是近两个时辰,外面的天早已黑透,男人们不便在夫人房中久留,便一道去了院子。
“给公主添麻烦了。”夫人看上去缓过来一些,盯着叶蓁好一阵打量,不自觉地低声叹道,“真是生得好容貌。”
叶蓁扯开嘴角冲夫人笑了笑,仍旧忙着配药,未做回应。青儿比较会看脸色,忙对夫人道:“夫人好生歇息,您好了,姑娘才高兴,不怕麻烦。”
鸾儿也跟着在一旁帮腔,一双眼睛盯着叶蓁,很是崇敬的样子:“以后我也想像姑姑一样治病救人。”
“我教你。”叶蓁轻声道。
鸾儿一听立刻跑到叶蓁身边:“那我给姑姑打下手吧!”
“好,认得这些药吗?”
“认得一些,记不全。”
“那你可有的学了。”
“我会用功的。曲副将说,姑姑之前在军营做学徒的时候学什么都快,不止因为聪明,还因为心无旁骛能沉下心来,我也会的。”
叶蓁看看鸾儿,将药臼推到她面前道:“姑娘家有心事是件极美好的事,那是上苍的恩赐,莫要学我木头人一般。学的时候可以沉下心心无旁骛,平日里就罢了,我瞧着你这鲜活有泪有笑的样子才是极好的。”
鸾儿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鸾儿记下了。”
叶蓁问:“你怎会叫我姑姑?”
“你是我爹爹的妹妹,不是要唤你姑姑吗?”
叶蓁歪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道:“是这么个理儿。”
“之前,我还以为你会是我的姨娘,娘说,爹爹喜欢你。”
“鸾儿!”夫人一急咳了起来,强撑着对叶蓁道歉道,“孩子不懂事,公主莫怪。”
鸾儿看着夫人的脸色,向叶蓁行了一礼:“鸾儿错了。”
叶蓁冲鸾儿笑笑,取过一味药闻了闻,道:“你爹爹喜欢的是你娘。”转头看着鸾儿,“这一辈子都喜欢,他那么好的人,绝对不会辜负你娘的。”
夫人听着这话面色微怔,缓缓躺了回去,眼中汪了一包泪,似滴未滴。鸾儿不敢搭话了,乖乖地捣起药来。夫人久久地看着叶蓁,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露出的是惋惜的表情。
夫人刚醒,叶蓁惦记着她脑后的包,有些不放心便命人寻了床新的被褥,打算在躺椅上凑合一宿。夫人怎敢劳烦她,得知她奔波几日赶来都没来得及休息,更是不忍心,说什么也不肯,只是她拗不过叶蓁,最终还是答应。明雨和于公公不便在寨中留宿,也不放心苟将军,便依着他的意思在半山腰的木屋中歇下了。一夜无事,折腾了一天大伙儿都累了,各怀心事地都睡了过去。
戚军医一大早上了山,这一次没人敢再拦他。一路上听曲副将讲述夫人的凶险和前一日叶蓁救大伙的事,他很是欣慰:“有人说她是个不懂感情的怪物,我倒觉得,这孩子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真!”
叶蓁看到戚军医仍旧与平日一样,没有过多的寒暄,行了一礼便开始讲夫人的伤势,讲完夫人又讲了甘校尉的。戚军医静静地听着,待叶蓁说完,问道:“你想让他死,还是让他活?”
叶蓁平静地道:“半死不活。”
“剩一口气?”
“能说出话来便可。”
“这可不是医者所为。为人医者,不看病者身份,不论其是否有罪,不考虑其人品,必当全力以赴。”
“所以叶蓁成不了医者,也料定师傅会秉持初心,故,叶蓁提前喂其吃了药,一种师傅都无法解的毒药。不会让他死,但活着也不能太舒服了。”
戚军医看着叶蓁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吧,活得这么通透做什么!”
叶蓁瞥一眼戚军医:“我倒是希望师傅也能糊涂一些,师傅不是也不肯吗。不然你为何明明姓戚,却做着舒家军的军医,还被戚家的势力撵得不得不躲出去?”
戚军医哑口无言,又气又无奈,装着检查夫人外敷药物好不容易掩饰过去,才忍住没笑出来,又咽不下这口气,半晌之后又绕到叶蓁面前,指着她半真半假地道:“一句都不肯让我,不尊师!”
“我将您教的学个透彻学个精,这才是真正的尊师。师傅喜欢听那些虚话套话吗,我学过,会的,师傅要听吗?”
“得,我可听不得!不过,你是我这辈子教的最好的学生倒是真的,没丢我的脸,只是,以后少搞一些稀奇古怪折腾人的药便更好了。”
叶蓁一本正经地道:“嗯,师傅放心,以后出去我不会讲是师傅教的。”
为夫人又上了一次药,叶蓁与戚军医一起走了出去,在四下无人的地方,道:“徒弟此次前来,还有一件要事。”
戚军医停下了脚步。
叶蓁又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将皇上的身体状况讲了,戚军医听着连连点头,但却又有些担忧,道:“你判断的倒也没错,只是这种说法并未证实,怎可轻易讲给圣上?万一不对,你这可是欺君!”
叶蓁道未想这么多,当时也是话赶话正好想到那便说出来了。她道:“要紧的不是欺君,不知那位大夫还能寻到吗?”
“这倒不难,但为师认为将他大张旗鼓地请到皇宫并非明智之举,我与他有些交情,想办法与他商议一下,先把他请到京城再说。”
叶蓁道:“也好。还有一事,师傅,夫人的眼睛会不会永远这样了?”
“不乐观。”
“我瞧着她后脑的伤不像是自己磕的。”
“对,肯定是被人击打过。你可有问过是谁?”
“曲副将不知,别人也未看到,我在替夫人检查后脑的时候瞧着她特别紧张,似乎很怕我问,便没问。她身体还很虚弱,想着等稳当些再问保险些。”
“你记得,夫人若实在不想讲也不要勉强,她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或许是为了保护你或者保护寨中的戚家军才会三缄其口,知道真相并不见得是好事。”
“叶蓁记得了。”叶蓁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师傅真的被戚家人撵出军营了?”
戚军医冷哼一声:“我虽姓戚,都知我是舒家军的人,如今这天下的军队还能容得外姓?罢了,做个闲云野鹤也挺好,若不是这乌山炸了闹这么大动静,说不定你早不知去哪寻我去了。”
“师傅认得戚将军吗?是什么样的人?”
戚军医向着南边拱手致意:“戚将军是位不折不扣的良将,戚家有如今这般滔天的权势全是靠他一点一点打下来。他用兵如神,为人刚正不阿,倘若不是先皇想借联姻牵制他,他这一辈子便只想做个闲时养兵战时冲锋陷阵的武将,不涉朝堂不问皇家不贪富贵。戚将军这一生生了六个子女,两个女儿,四位公子已有三位战死沙场,造化弄人啊,偏偏生了这么个野心勃勃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