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融入幽深的夜色中,只拂起阁中柔软的帷帐,再无声息。
黑影在屋中翻找些什么,从多宝架到可能藏物的花瓶再到床边,动作极其小心谨慎。他戴着手套的手沿床榻边缘一一摸过去,忽然在内墙与床榻的缝隙处摸到一处凸起,似乎是个机关。
黑影正欲一探究竟,忽听外面传来声音。
凌当归揉按着颈椎,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处挤出眼泪。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天亮了,而他还没睡觉,眼皮耷拉,眼睛里仿佛嵌了铅。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累!他当初的目标不就是当个作天作地怼遍清都的反派吗?他着急忙活个什么劲。男主横竖有主角光环傍身,怎么折腾也能保住一条命的。
简单洗漱后,喝了安神药,凌当归又打了个哈欠,终于躺在了柔软的床。
十秒后,他忽然睁开眼睛,扭头看向里侧的苍雪剑。苍雪剑还在原处,剑柄与玉枕上的如意图案齐平,剑格压着一本名叫《桃花孽缘情》的新话本,完整地压住了“孽”字。
而在离开前,凌当归只是随手一放,剑略歪,剑格压在了一半的孽和一半的缘字以及旁侧的桃花上。
凌当归覆在腹上的双手互相搅着,半晌后,他闭上眼睛,睡觉。
……
次日,幽清宫。
天熙帝站立起来,拢着衣袖,接过金银宝递来的银色的细棒,逗着铜色笼子的鸟。
此鸟极为漂亮,羽毛如雪,啼叫清灵,不食五谷,只饮晨露晚霜,取名琼鸾。乃是丞相韩虚谷特意从仙雾山中捕捉来的,日行千里,一路疾驰送到幽清宫,以贺皇帝修仙有道。
昨日看了场好戏,今早又得了仙鸟,天熙帝欢喜,对着来朝奏的诸臣也足够有耐性。
“来人,赐座。”天熙帝微微弯腰,逗弄着那漂亮的鸟儿,“瞧昨日阿纵那担忧的样子,朕料想今日他会前来呢。没想到,竟是陆爱卿求情。”
内侍取来蒲团,陆渊谢恩,跪坐在台下,侧过身来,正面对着天熙帝。
“让陛下见笑了。”
陆渊一派中庸的君子作风,不像鸿胪寺卿等人极尽谄媚,也不像祁王那般畏手畏脚。他道:“昨日陛下尽兴,微臣本不该说这些话的惹陛下恼怒的。只是……”
他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面色见苍老,“只是微臣实在于心不忍,昨日回到府中,更是一夜未眠。故而今日斗胆来见陛下,但求陛下能看见微臣的薄面上,就放过那个孩子吧,微臣愿九死效忠陛下。”
天熙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朕还以为陆爱卿对这个鸠占鹊巢的假公子深恶痛绝,看来是朕想坏了。”
陆渊讪讪,说着心里话,像是与老友倾诉:“平昌公府养育了他将近二十载,微臣和夫人悉心教导,寄予厚望,一心盼他早日及冠,入朝为陛下排忧解难。后来却出了那档子事,老臣真是……无颜见人。陛下也知道,宜国重门第血缘,而微臣陆氏的血缘却就这么玷污了,微臣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故而起初对那个孩子恨之入骨,分外嫌恶。可是后来……”
天熙帝挑眉,继续逗着鸟儿,漫不经心地听着陆渊讲话。
“陛下见谅,微臣不敢有保留。”陆渊状似拭泪,可惜天熙帝没看见,“这孩子毕竟也是微臣养了十七年的,微臣虽将他狠心赶出陆府,可是这父子情感又岂能一下子割断。昨日见他满身的血,微臣更是愧疚。说到底,这孩子也是无辜的。”
“陆爱卿当真是情真意切。”天熙帝终于舍得离开铜笼子了,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边走边说,“陆爱卿对朕忠心耿耿,当初若没有陆爱卿的鼎力相助,朕难登皇位。这么多年来,恪尽职守,亦步亦趋,从未给朕惹过什么乱子。也难得陆爱卿第一回向朕求情,朕当然要给些面子的。不过朕已经答应了公主,若反悔,怕是要恼朕。陆爱卿,一个出身低贱的奴隶罢了,死了便死了,不值得陆爱卿求情。”
陆渊也挪动膝盖,始终面对着天熙帝。
“陛下,昨日陆观南的身手您也瞧见了,颇为惊人,即便是将大宜最英勇的将士置于其中,也未必能比得过陆观南。若就这么杀了,我大宜岂不是丧失一少年英才。至于公主那边,微臣愿亲自登门求公主谅解!”
天熙帝和着瑶池春雨吃下今日的丹药,看向台下匍匐的平昌公,“那陆爱卿为何不向公主求情,有公主应允,朕自会同意。莫非公主脾气可不好,陆爱卿怕惹怒了公主?”
陆渊苦笑着:“陛下何苦取笑微臣,公主早将微臣恨上了。有先前与陆观南婚约一事,再有拒了去月公主安排在吏部的几个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微臣又怎敢向公主求情。况且天下万事,决于陛下,公主再尊贵,在微臣前方的,也唯有陛下。”
天熙帝微微蹙眉,“公主安排人到吏部,这是怎么回事?”
陆渊面露诧异,“微臣将此事上了折子给陛下,陛下竟不知吗?”
近一个月来,天熙帝沉迷修仙,越感身姿轻盈,飘飘然般畅快,根本也没有闲工夫去处理奏折,全部堆积在政事堂里,翻都没翻过。金银宝找了一会,才找到对应日期陆渊递上来的奏折。
“薛王如今领户部的差事,公主又在吏部安插人手,此事明曦倒没有问过朕。”天熙帝摩挲着圆盘,语声极低,若有所思。
陆渊道:“那些人微臣知道底细,是公主蓄养的面首家中的亲友,所谋的也只是些低阶差事,公主可能觉得小事一桩,不必叨扰陛下。不过微臣仍旧觉得此事于理不合,担忧他们仗着公主的关系胡作非为,扰乱吏部,故而拒了,请陛下放心。”
“陆爱卿做得好。”天熙帝眯了眯眼眸,“区区面首,怎也配到朕的吏部,朕是该好好说说明曦了。”
“公主娇纵,也只有陛下的话才肯听。微臣若去求公主,只怕是去吃闭门羹,又担忧公主重提此事,微臣进退两难。”陆渊又将话题拉回,跪拜磕头,“微臣恳请陛下,放过陆观南吧。”
天熙帝允了。
陆渊自是露出欣喜神色,“微臣谢主隆恩!陛下,依微臣看来,此人或许可以为我大宜所用,行军……”
天熙帝拂袖,道:“若他是陆爱卿的亲生儿子,朕必重用,可惜不过就是个农妇之子,还上不得宜国的台面。况且这多年宜许止戈,祁王又屡征乌塔不胜,朕早已淡了金戈铁马的战心。如今四海太平,只要宜国百姓安康。其余事,陆爱卿便自己处理吧,这个少年是陆爱卿领回陆府呢,还是送还给祁王府?”
“陛下言之有理。此子身份特殊,若重回陆府,怕是家宅不宁,引起些纷乱,还是送归祁王府吧。”
“可。”天熙帝却没让陆渊退下,反而似笑非笑,提起了不相干的事:“朕听闻,陆爱卿亲生的那个长子,似乎与薛王走得颇近?”
突然提及此事,陆渊愣了一下,很快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天熙帝的猜忌和敲打。陆渊神色严肃道:“温白对书画有极大的兴趣,薛王殿下乃清都书画一绝,想来二人志同道合,故而走得近了一些。也是微臣疏忽,回府之后必当好好教导温白,不敢冒犯皇子。”
聪明人,知道该站在哪里,一点就通。这是天熙帝最喜欢陆渊的地方。
……
陆渊的信来得比织蝉司还要快,可见陆大人心切。
凌当归松了口气,烧掉纸。顺路去若水阁刺激了一下被囚禁的祁王妃和不得志的凌宥,说了几句话,补回了点因青松苑出手救陆观南时,被系统判定违背人设扣掉的积分。
随后回到缥缃堂,若无其事地磨着弩箭,刚放下一支,便听外面传来女子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
“世子!陛下放了陆公子!”
是凌柳卿。
自从上次祁王妃那事之后,凌柳卿对凌纵一直心怀感激,知晓他虽张牙舞爪,却并无恶意,故而也愿意多加亲近,几乎每隔几日便要送上亲手做的吃食。
此时,也正是提了糕点过来的。
凌柳卿脸颊红润,看样子是一路跑过来,激动不已,“世子,听说是平昌公大人求情,陛下这才放了陆公子的!若是陆公子知道,不知该作何感想。”
凌当归习惯性地拿过糕点,边说边点头,并且适时地流露出震惊和轻蔑,“舅舅这是转性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居然会给陆观南求情。”
“是啊,连父亲都没想到。”凌柳卿有些迫不及待,“世子,我们一同去瞧瞧陆公子,将他带回来吧!我虽没到场,但那青松苑的场面一定很吓人,陆公子肯定受了很重的伤!”
凌当归刚要应下,话到嘴边又一转,高傲道:“本世子忙着呢,就不去了,你去。”
让这对男女主单独相处一会,促进促进感情。
织蝉司,牢狱。
陆观南再醒来,是在下午了。感觉自己好像被扎在锋利无比的钉床上,寸寸锐痛。昨日与猛兽搏斗的记忆,历历在目,一想起便觉热血汹涌,直上心头。疼依然疼,却有一种极致的痛快淋漓。
除此以外,还记得那远处射来的三支箭和从青松苑出来后倒入的怀抱。
陆观南动了一下,手腕猛地抽疼。
一阵脚步声和铁链相碰撞的金属声相和着走近。
“陆公子!”
凌柳卿赶忙上前,见状不由心惊。她知道陆观南伤得必然很严重,但当真的看见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直视,“陆公子,你先吃点东西吧。平昌公大人求情,陛下已同意放你回府了。”
“谢过郡主。”
陆观南下意识看向后面,除了织蝉司的指挥使和下属,却空无一人,他没由来地心脏一沉,张了张口,半天一夜没喝水,喉咙干涩:“世子呢?他出事了吗?”
昨日他违背天熙帝和公主,会不会被找麻烦?
“没有没有,世子在府上呢,不过他说他忙,就不来了。”
“忙什么?”
凌柳卿没多想,实话实说:“因为世子和陆公子你前番的传言,父亲被陛下责令解散眠香楼,有些女子不愿走,求世子,世子在安抚她们呢。还有个世子从前很宠爱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难得见世子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
陆观南舔了舔干裂的唇,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牙齿碰到下嘴唇翘起来的死皮,轻轻一咬,只是略微一牵扯,那死皮便被撕下,鲜血如珠冒了出来。
疼痛对陆观南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轻咬下唇,尝到泛着苦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