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笠的陪葬极厚,金银堆满了棺椁,远逾官员之子下葬的礼制。
生平便狂浪挥霍,死后亦要穿着最好的丝绸枕在富贵乡中。可是到底带不走一块金子,连人间的一抔土都留不住。
陆观南无暇再去想其他的感慨,打起火把,细细观察尸体。
根据案卷上的说辞,凶手凌纵先是在尤笠身上刺了好多刀,又怕杀不死,故而将他扔到河里去。
而照如尸体,分明是被一剑封喉,手法极为干净利落,非是刺客杀手所不能,凌纵那样的功夫根本达不到这种境界,就连他的东梧卫也不敌。陆观南想到了那天在李氏书铺碰到的杀手,心下已有八分怀疑。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其他同伙刺客,总归逃不了干系。
京兆府的仵作再废物,也不可能发现不了这处致命伤,可是在卷宗上,却只字不提。
那么答案很明显,矛头直指凌纵。避开这个明显的疑点,免得祁王紧咬不放。
陆观南陷入困惑中。如果许国细作从中作梗,刺杀朝廷官员之子,构陷祁王世子,那么应当意在挑动宜国内廷,消耗宜国的国力。京兆尹隐去致命伤,可能是与许国细作狼狈为奸,也可能只是听从陆渊命令,顺水推舟,意在致凌纵于死地。
那尤承呢?
尤笠是他的独子,其宠溺程度不输祁王对凌纵。自己的儿子突然死了,他该是最悲痛的,要不惜一切查出真凶,为儿子报仇才对。
祁王说,尤承几乎笃定凶手就是凌纵,日日去陛下面前哭诉,见到祁王便冲动地上前吵架,非要个说法。
陆观南又仔仔细细地检查尸体,不过没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将墓葬里的东西恢复原状,合棺埋土。
万籁俱寂,无际黑夜中,陆观南总算将土填平了。
身体没恢复,随便做什么事都累得手抖。他吁了口气,倚靠着松柏,又吃了颗金疮散,打坐运气,调节体内紊乱的几股内力。
他太累了,不知不觉竟睡过去了。
直到——周遭响起低低的呜咽声,含混着哭腔,在这个仿佛一张巨口的深夜中,显得格外凄哀阴森。
陆观南下意识握紧苍雪剑,循着声音探过去。
声音很低,不好找,但前方幽幽泛起火光,指引着陆观南。
待看清楚来人时,他不由屏住呼吸。
一张黄纸被卷入燃烧的火盆中,升腾出橘黄色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犹如木材脆裂。
尤承跪在地上,一张接一张地将黄纸投入火中,泣不成声,一张脸被火光映出来,老泪纵横,竟有种白发苍苍的濒死感,甚是可怜。
“今天是你的头七,你安心去吧。”尤承抖扔黄纸,不慎被跳跃的火苗烫到了,仿佛不察,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阿笠,爹一定不会让你白死的,你的死一定是有价值的……”
尤承的尾音被火焰吞噬,他肩膀耸立,头埋了下去,浑身似乎都在颤抖,极力压抑着什么东西,显得语调极为怪异,“价值?价值?可是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没了,要那么多的钱又有什么用?阿笠,是爹对不起你……你九泉之下,不要怪罪爹好吗,爹也是没法子啊……”
“怪只能怪你不听话,让你好端端地在家禁足,为何还要跑出来。你偷偷跑出来便也算了,为何还偏偏跑到那个地方,还让芰……”
晚风乍起,吹过东郊大片大片的松柏沙沙作响,火焰乘势而跃,携着滚烫的热意猛然扑向尤承。
尤承吓得腿软,顿时惨无人色,哀痛道:“阿笠,是你吗阿笠!你还是在怪罪爹?!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他迅速将剩下所有的黄纸全部丢进火焰中,他着急忙慌,投进去的黄纸又激起一阵狂飞乱舞的火焰,烫伤了尤承的手背。
他身形摇摇晃晃,看上去有几分神志不清,“你放心,爹会让凌纵下去陪你的,还有陆观南,若不是他胡言乱语,你又怎会……没事的,等凌纵一死,陆观南沦落到公主手里,公主会将他折磨致死的,阿笠,你放心好了。”
他反复呢喃着:“你放心……”
忽明忽暗的火光将他切割成一块块碎片,或是惊恐,或是悲痛交织。
火焰像狰狞索命的恶魔,尤承脸色惨白,又听得风声呼啸,脊背处升起冰冷。他不敢再多待,仓皇逃走。
他走后,陆观南才从树后出来,捡起一根木棍,走到火前,慢慢拨弄着还未烧完的黄纸,漆黑平静的眼眸中跳跃火光。
次日,清晨,大街小巷已传来吆喝声,各类早餐铺子白雾升腾,香味飘散。
“砰——”
一个青年人被丢出富安赌坊,嘴里“哎哟哎哟”地嚷个不停,他蜷缩着站起来,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真当老子没钱吗!老子这就回家去拿钱,叫你们把裤子都输光!”
将他丢出来的几个人高声嘲讽,“朱兴你他妈不就是尤府的一个奴才吗,在这放什么大话!来来来,拿钱来,我倒要看看有多厉害!”
众人哈哈大笑。
“你们……你们等着!”朱兴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就跑。
赌坊的人又是哈哈大笑。
朱兴顶着乌黑的眼圈,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脚步虚浮,约莫有三日没合眼了。尽管已经虚弱得不像样子了,他满心还是赌钱。他又啐了一口,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刚才几个狗东西。
“等老子拿出钱来,跟你们赌上个三天三……”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黑,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四个人,模样凶狠,将他牢牢围着。他还没来得及求饶,便感身体一痛,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时,是被泼了冷水,激得他瑟瑟发抖。
待看到面前的人时,更是吓得大叫一声,“祁、祁王殿下!”
祁王手里提着刀,眉毛紧紧压在眼皮上,透出凶悍,很像个杀人犯。而祁王右边坐着的人,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气势不输祁王。
祁王从东梧卫的手里接来几包沉甸甸的银子,摔在朱兴的跟前,发出一声咚响。
祁王厉声道:“你一个尤府的小厮,怎会有这么多的银两?老实交代,否则本王便将你扭送到京兆府,告你一个盗窃之罪!”
“这,这……”
朱兴“这”了个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话来。
“嗯?!”祁王冷笑,“好,不交代是吧,来人!”
“王爷饶命啊,这是小人自己攒的……”
“放屁!”祁王抬起一脚,踩在朱兴的手掌上,“整整五百两银子,你才有多少月钱,要攒几辈子才能攒到三百两?又有多少够你去赌坊挥霍的?我问你,这是不是尤承给你的封口费?”
朱兴大惊,瞪大的眼珠子乱转,惊恐之意不言而喻。
“你是尤笠的小厮,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祁王揪着他的衣领,已经怒不可遏,“你若敢不如实招来,银子你拿不回去,命也得留在我祁王府!”
“草民、草民……”
陆观南淡声道:“你若招了,王爷自会保你周全,三百两如数奉还,还会再给你五百两作为报酬。你若不招,只有死路一条。”
“我招我招……”朱兴怕没钱更怕没命,将他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招了出来,太紧张而语无伦次,“那天晚上,下大雨,我给少爷送饭,少爷让我送他跟着老爷,到了花月街,然后又让我先回去,不用来接他……”
“尤笠是跟着尤承出去的?”陆观南问。
“是,我就知道这些,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王爷您放了我吧!”
祁王松开他的衣领,转身便走。东梧卫将朱兴的嘴堵起来,严词警告。
陆观南将门带上。
“王爷,鸿胪寺卿或许跟许国细作有勾结。”
祁王神色阴沉,“此事不可声张。这几日辛苦你东奔西走了,在府上好生歇息吧。府上有一些陛下御赐的珍贵药材,对你的伤病极为有效,待会我会让宋回春拿给你。阿纵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本王自会想法设法救他。”
语气不容置疑,说一不二。
陆观南薄唇紧抿,道:“是,王爷。”
祁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陆观南在廊下,抬手勾了勾还沾着露水的竹叶。右手食指的红色齿印早已消失了,陆观南出神地看着,仿佛它还存在。
照日堂。
祁王小心翼翼地从密盒中取出一封书信。
展开信纸,信上密密麻麻写着字。
右起第一列,是——
鸿胪寺卿,尤承,好财色,贪墨,收受敌国贿赂,与明曦公主有利益往来,为己谋私。
这封信,居然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