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蓰阁听着像是阁楼,其实不过是绝壁小道上一座半壁悬空的黑色小楼。因为依绝壁而建,故而只有半边,小楼下方只有七八根腰粗的木头伫立水中,以做支撑。小楼一共三层,下方镂空可过行人。自第二层起便是小小的雅阁,第二层尚有窗户可供观景透风,第三层却严严密密封死了所有的窗户,里面全部用玄布遮蔽,连一丝光线也透之不进。张良褚手持烈枪站在翼角飞檐之上,铜目四顾。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分神留意着小楼里的状况。

“我以为你此时应该在芒山。”说话的是李易,只是黑漆漆的小楼里,看不见人影,只有听音辨人,“他派你来,还有什么话说?”

“公子去了芒山,”有一人应答说,这人的声音轻柔和暖,听起来像个谦谦君子一人的年轻男人。他接着说,“家主特地潜在下来告知长陵公,免生误会。”

小楼中沉默片刻,李易没有接话,却是凌寂追问道:“公子是何时出发的,是收到我家主公的书信之后,还是早就如此?”

说话的虽然是凌寂,但是明显已经感觉到了李易沉重呼吸之下的怒气。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毫不迟疑地答道:“未敢隐瞒,从成都出发的就是公子本人。”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曾阳汐呢,他在哪儿?”终于李易的声音再度响起:“如何来信与所为,全然不同?”

那人说:“因为雷禅发现了主公的诈病之秘,曾阳汐重伤被劫,如今生死难料。主公迫不得已,还望长陵公勿怪。也正因为如此,所有来自蜀中的书信都不可靠,故而才潜我面呈长陵公,以示歉意。请……”

“事实证明,他还活着,说明他活着还明目张胆地背弃了对我的承诺!”李易截断对方的话,怒气如同楼外的滚滚山河一般汹涌,“而我目前既没看到他的迫不得已,也没有看到你所谓的歉意和诚意。”

那人沉默片刻,喃喃地说:“明白了,请赎在下失礼。”说着忽见漆黑之中闪过一抹雪白剑光,只听咔嚓几声,原本被玄布遮蔽的窗户豁然洞开,山风和日光瞬间穿过刚刚跳下的张良褚的身畔,一股脑透入小楼,内部景象瞬间明示在天地之间。

小楼里,李易独自端坐,他身后站着凌寂,面如峻岩,眉头紧皱。对面却是一个白衣男子傲然挺立,这人长得甚是俊美,身形修长,双肩比一般男子略窄,几乎与女子相近。他肤色奇白,高鼻薄唇,弯眉如隐峰,双眸清亮如朗朗日月。若说是男子,他偏偏比世间许多佳丽女子还要白皙明艳,若说是女子,俊美中又昂藏一股大丈夫英气,如果只露头出来,可能难辨雌雄。如此白衣胜雪的奇人就定定地站在那里,若非山风鼓动衣袖,简直就像一座玉雕也似,竟俊美得如同天神下凡,总不似人间!若偏偏要形容,恐怕唯有“仙容玉质,世无第二”八个字勉强可誉。

这容颜,便是见惯佳丽俊杰的李易和凌寂见了,也是陡然一惊。

就在两人惊异间,只听那人语气淡然地开口说:“请赎在下冒犯之罪。”说着将一柄通白长剑斜插腰间,抬手缓缓卷起雪白的衣袖,露出缠满布条的左臂,然后只看他撕开层层布条,原来整个臂膀无一丝血色,黑里透紫,表面的肌肤布满裂纹,如枯老树皮般粗糙无比,一条条血管鼓起就像盘虬的乌黑小蛇一般趴在手臂上,大体看起来像是被气血所阻,又或是中毒已极,与他的英俊白皙相貌比起来,可真是天差地别。

“凌先生。”李易眉头微皱。

“遵命。”凌寂走近两步,细细端详,那人便一动不动的拉着手臂让他慢慢细看,连眼皮也没跳一下。过了几息,凌寂回头说:“主公,像是截脉指一内的指法,截断了整条手臂上的血脉,致使气血不畅,乃至最后全然腐坏废弃。”

李易追问:“可能确定否?”

凌寂点点头,又望向对面白衣男子,拱手道:“可否让在下一探究竟?”

那人淡淡说:“有何不可,全请自便。”

闻言,凌寂快步走上前去,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轻轻搭在腕脉上。“嘶”竟然只轻轻一碰,一股寒气便从双指直窜骨髓,他忍着彻骨巨寒,透出几丝真气仔细探了许久才收回,而后又对男子抱拳作揖,姿态庄重,再不似方才的冷傲,这才慢慢退了回去。对李易道:“确实是雷禅的‘枯朔截指’,截脉断息,气绝血阻,冷凝如冰。”

李易面色舒缓,问:“可有解法?”

凌寂不知李易为何有此一问,沉思片刻点头道:“有,自古阴阳相济,武学也不出此道。此阴寒指法,唯有纯阳至刚之内家绝学可解。普天之下,若论内家绝学,昆仑的太霄真气堪称当时第一,若能得古宗主相助,或许……”说道这里,凌寂面色丕变,轻声说:“好狠毒的计谋。”

“你听到了,所以我不能请古南海以太霄真气为你疗伤,否则即证实了你是刘梓益的门客,也证实了我与刘梓益暗中来往之事,到时陈煜以此为由大肆追溯讨伐,贵我双方却都无言以对,所谓理不直气不壮,‘名正言顺’四个字在天下大事面前尤为重要。”李易隐去那一丝难能的可惜,接着说:“相信刘梓益在派你来的时候,已经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那人点头,慢慢缠上布条,放下衣袖。淡淡地说:“不劳长陵公忧挂在心,否则一旦被陛下抓住把柄,对尊上,对我家主公都是不利。”

李易手指轻扣着陈旧的木桌,阖眸淡淡地说:“本来我想跟刘梓益做一桩大买卖,可没想到,刘梓益让你一来就掀了摊子。”那人微微躬身没有接话,只听李易继续说:“既然他说他迫于无奈,把芮公子送上了芒山,又让你来此与我示诚,想必也是游移不定。往难听了讲,说他是一根墙头草也不为过。既然如此,索性咱们就一起,做一桩惊天动地的豪赌吧。”

“愿闻其详。”

李易睁眼凝视着他问:“你是巴山人吧?”

那人眼皮轻挑,点点头:“是,在下祖上世居巴州,后来几经辗转才去了蜀中。”

李易继续问:“这么说,雷禅目前也分不清你是刘梓益的人,还是裴鸿儒的暗桩?”

那人浑身一震,“是。不过……”他顿了顿,抱拳继续道:“家父与裴鸿儒早年有隙,因此才撇下宗门离开伤心地,这陈年旧事虽时隔多年,但是也非尘封棺阖,恐怕雷禅只需稍加查探便能知晓。”

“无妨,陈煜生性好疑,越是撇得干净,他越觉得必有隐情。所以——让我们打个赌吧。”李易淡笑着摇了摇头,继而站起身来,走近对方身前,轻轻地说:“我听说过你,你跟许多江湖人不一样。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既然少侠早有舍生赴死的决心,何不为我和刘梓益一探究竟?”

那人微微皱眉,“在下愚钝,请长陵公明示。”

李易边走边说:“我不喜欢刘梓益的骑墙之态,纵然他遣你过来,也不过是不想我将怒火引向他罢了。我猜想,自神盟之约后,自陈煜召回殷泗,重新理政后,他又开始对陈煜抱有幻想。既然如此,就请少侠帮我们试试吧。你去芒山,如果陈煜真的一改过往,想要好好治理这个天下,就认认真真找个贤能的后世储君来。我李易不贪恋那个位置,他尽可效法圣贤,倾九州之广博、纳天下之民心,好好找一个这样的人出来,我李易第一个赞成,也第一解甲归田,他刘梓益——权且可做第二个罢。如此九州同心,想必萧山景也该断了黄雀在后的妄想,天下足可大定,万民也可免于战火。”

听到这里,白衣男子从始至终的淡默神情已经震惊地难以言表,双眸中满是清亮的光彩,“如若不然呢?”他问。

“如若不然?”李易轻蔑一笑,“如不然,便是他固执己见,要背弃天下万民的期望,让一个勾栏贱种来立主东宫,甚至未来窥窃大周帝位……这是我李易纵死也不能答应的!想必少侠学的那些礼制圣贤学说也不能同意,大周历代三十八位先帝不能同意,少侠已故的父亲祖父更不能同意。身为帝王,一念之间便决定天下战和大计。我跟他分别三十多年,我不想见他了,少侠帮我个忙,也帮刘梓益这个忙,你去芒山亲口问问他,带着大周三十八位先帝的灵位去问问他,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六百年大周的昌盛永续,他可愿意放下一己私念?”

白衣男子点点头,然后转念一想,满目惊诧。

“是的,”李易点点头,继续说:“我带来了大周三十八位先帝的灵位,就在小楼下面。”

白衣男子震惊的神情还没消散,就听李易继续说:“我出生微末,本无称帝夺位之心,而且毕竟早年时,陈煜待我不薄,只是后来欺人太甚……如若少侠一席话,能让他拨开云雾回心转意,你告诉他,我李易第一个解甲归田,我的那些门客猛将,他要用则用,不用只要赐一屋可容身,三餐可果腹,我保证他们绝无二心。”

他走近白衣男子,双眸如钉子一般望着他,语气极郑重地问:“如此滔天豪赌,少侠可有此兴趣?”

白衣男子没有答话,只是卖力地缓缓抬起似乎已经要废弃的左臂,与李易郑重地连击三掌。

“君子死知己,一诺千斤重。”李易抬眼看他,难掩惜才之情,“此去,九死一生,义士自然勘破生死皮囊,但玉质仙容、凛然风骨,岂可无后?”

男子摇头道:“在下孤身一人,习惯了。如有亲眷,恐难以赴死无悔。不劳尊上费心。”

“非也!纪氏满门忠烈,不该无后。”李易望向破窗外的山景,说:“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本来是该等你到了长安再跟你相会,看来要提前了。虽然比不得离忘川的苏掌门那般赫赫威名,却也绝非俗人。如果有缘,且在这清风山景之中,相见吧。”

“是谁?”男子皱眉狐疑地问。

李易忽然笑了起来,故作神秘地道:“若然遇到,无需只言片语,你二人一眼便能相识如旧。”

……

杜城位于长安城南不过百里之距,城虽小位置却极重要,算是扼守长安南天门。与北凉之墨城,可谓长安南北门户。然而与袁詹青重兵驻守的墨城不同,杜城权望最重的却不是郡守府衙,乃是西北角一座巨大城堡的主人。这城堡占地广阔,达方圆十余亩,墙高比城高,墙厚比城墙更厚,女墙密集,箭楼高耸,城堡主人的身份自然也非郡守可比。

“霍掌门,这里以前叫‘啸林堡’,中间几经易主,最后才铸成了现在的样子。你可知这佘家堡的主人是谁?”

两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整个杜城尽收眼底,甚至天朗无云时极目眺望,长安城的影子也隐隐可见。此时。落日西风卷动一面面锦旗,哗哗作响,丁冕的声音被遮蔽,也只有身旁的霍炎隐约可以听见。

霍炎沉思片刻,道:“若我猜测不错,该是二十多年前的禁军统领佘闻泰老将军吧。”

丁冕笑了笑:“正是,当年佘将军因为双虎峡之事,差点被抄家灭族。能活到今日,也是托了长陵公冒死救下仁宗的福。我以为长陵公雄霸幽州,成为仁宗眼中钉之后,佘家为求自保早就与他断了联系,没想到啊,今日一见,恐怕这佘家上下是铁了心向李不向陈了。以我这两日的观察,这堡内甲士高手可是不少,比许多士族豪门犹有过之。”

霍炎点头道:“世人常言,长陵公不仅音绝天下,智谋也是奇才难得。虽说此次长安之行是临时起意,但他在中州的布局恐怕早就准备多年。贵我两派,一边是救命之恩,一边是唇亡齿寒,实在深陷其中,无法自传。但正如上回尊师古掌门所讲,依如今大势,天下早晚烽烟四起,人似浮萍柳絮,骇浪惊风之中,又有谁能自主自专?”说着,他眼绽冷光,微微咬牙又说:“再则,总规我也是厌恶这官虎狼吏、一丘之貉的世道,既然不能孤绝于纷争之外,就只能择贤而仕。虽也曾听说海云边武疆王贤名远播,但毕竟孤悬一隅数百年,加上又新晋认命了虎狼野心的解天机,恐怕也非是那传言中的温和仁善之辈。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了;虽难免有公报私仇之嫌,但就如同我助长陵公一臂之力,虽有感激救命之恩和御宫山重建宗门之馈赠,但说到底也是为了一个太平人间。”

“说得好!”丁冕倒了两盏黄酒,道:“霍兄句句在理,字字说到我心头,你我共饮此杯。”说罢,两人痛饮一盏,丁冕又说:“若叫我说,霍兄还遗漏了一处。”

“请少宗主指教。”霍炎抱拳道。

丁冕眉头紧锁,道:“李长陵与仁宗之争,虽然既有公报私仇之嫌,也有天子权柄之斗,但绝非幽州百姓与中州百姓之争。如今世道,百业凋敝,普通百姓心中的陈氏大周之心已淡薄如烟水,所以除了士族大夫、豪门巨贾之外,到底他二人谁坐天下,都与百姓没什么想干,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幽州与中州普通百姓便绝无可能因此刀兵相见。但中原与海云边却是截然不同,中原九州与海云边,从朝堂到民间,积怨数代何止百年,早已深入骨血。

“霍兄试想,如若仁宗一统天下,难道只是让扶幽宫和武疆王府鸡犬不留?我看恐怕未必。路人皆知,海云边百姓早已奉萧不奉陈,横断山下的沃野平原才培养了数十万雄兵,将心岛上的万千渔民才培养了铁甲霹雳的水军,如此隐患,仁宗岂能忍得?到时海云边必上下革新,反抗者必被屠戮夷族。反之亦然,若萧山景得了天下,即便他大梦成真,想适可而止,但几十万骄兵悍将,战场上失去的手足兄弟,数百年压抑的怨恨怒火……岂是他一道圣旨就灭得了的?到那时,不知多少人要送了性命,从此仇恨怨愤、世代延续,更妄谈善了,什么太平世间,什么冰释前嫌,恐怕都是梦幻。”

丁冕这话,真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什么仁宗、李易,什么周元弼、殷泗,什么郑怀林和蜀州刘氏,闹来闹去都是中原人自己的争夺,但是海运边却截然不同。虽然历代萧氏都尊大周皇帝,也都称臣纳贡,但一直貌合神离,私下或真或假不知宣扬了大周多少丑事,又播下了多少仇恨和嫉妒。

这不是萧山景这一代才有的作为,是他父亲萧衡,他祖父萧仓素,他曾祖萧元烈就开始播撒的种子,整个萧氏先祖,除了第一代武疆王萧云羡是对当时的宣宗算是忠心耿耿之外,其子孙后世代代都是阳奉阴违的野心之辈。只不过萧元烈和萧仓素在世之时羽翼未丰,虽然暗地里韬晦隐忍,但是明面上还算恭敬,年年纳贡岁岁称臣。到了萧衡一代,本就惊才绝艳,又娶了才女叱灵瑶,堪称珠联璧合。之后发现了解天机和聂云煞这文武双绝更是如虎添翼,加上又大刀阔斧整顿吏治,便渐成一虎。到了如今萧山景这一辈,兵马粮草、甲舰水军早已齐备,可谓武功已极,从民间到军中的野心和仇恨嫉妒也都已亟不可待。

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只需要一次轻微的地动,就会瞬间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迸发出焚天烈焰!或许萧山景就在等着这样的一次机会,一次点燃战火和仇恨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余光凝了一眼丁冕,二人虽同在江湖,但从这短短素日交谈看来,丁冕的见识广博远非他可比,这既是丁冕幽州豪族的出生使然,也源自昆仑古南海的悉心教导。想自己幼年便拜入大空寺,从此与青灯古佛为伴,可谓尘烟断绝,见识也断绝,所以眼中心里只有好坏和恩怨,并没有那样的深刻思量,这两厢一比较,既有羞愧遗憾也有艳羡钦佩。

漫漫江湖,同辈之中能与丁冕相比者,恐怕也只有林笑非了。他二人,一个是昆仑高徒,一个是太白俊杰,拿自己做比,真当如萤火之于皓月,委实难堪。而且他知道,这见识之差,恐怕一辈子都难以追赶,不由得他忽然想起师父缘觉和尚说过的话,“纷纭世间,茫茫众生,一辈子都在做两件事,弥补缺憾和自我宽恕。”

以前他年岁轻浅,不得法门,如今可算初尝其苦,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弥补缺憾,追求那些没有的、得不到的亦或是愤愤不平的,温静霜是如此,找柳明旗报仇是如此,因为被人设陷害了汪洋霆想要赎罪也是如此。

可自我宽恕又是什么?除了汪洋霆,他还错了什么吗?

万千思绪拧成一团乱麻,却不得其解。他抬头望向堡外的落日烟霞,比起脚下这铜墙铁壁似的笔直刚硬,居然是这般沉静柔美。下山这些年,他愈发懂了一句话:什么最美,太平盛世最美,心神安宁最美!随即心中不由得悠悠一叹,竟有些想念小苍山的宁静了。

……

虽然异域山川,但此时小苍山上,却也有人在看着这落日烟霞,是林笑非和温静霜夫妇。这些时日经过苦厄神僧几人倾力的运功调理,又因为众人都自觉地隔绝了山外的消息,让林笑非得以安心静养,倒是恢复的不赖,如今面色渐好,也能勉强下床走动,这时二人便依靠着庭院的石凳上欣赏晚霞。

佳人俊杰,空山红霞,堪为一景。

山里的晚风有些清冷,恰好驱散了夏日的燥热,温静霜格外喜爱这难得的安稳和平静,没有外界的干扰,没有柳明旗的仇家上门跳闹,没有半点江湖恩怨和朝廷纠葛,故而她也是难得的笑颜常驻。她看了看林笑非仍有些愁绪的眉眼,沉吟片刻道:“相公,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呢,我们一家三口永远这样。”

“是啊,”林笑非刚出口,也登时反应了过来,面色中满是惊异地扭头问:“三口?娘子,你是说……是说……你有身孕了?!”

温静霜面露羞色点头道:“嗯。”

“真的?”林笑非大喜过望,连忙将身上的袍子取下披在她身上,将她的双手攥紧,四手相合轻轻贴在小腹上,“几时知道的?怎么没告诉我。”

温静霜说:“上次我们回太白山之前,那时候山门事情多,我不想分你心。”

“那有两个多月啦,好,好啊,太好啦!”林笑非简直喜出望外,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哈,我林笑非有后了,此等喜事,真想痛饮一翻呐。”

温静霜嗔怒似地扯了扯他衣角,倏然又笑道:“相公,切不胡言,这儿是佛门清净地!”

“呀,”林笑非登时一惊,尴尬地挠头笑道:“我倒忘了,这里是小苍山呢。”

“是呢”

见林笑非多久没似这般疏阔高兴,温静霜心中也暖意腾升,看着他舒展的眉眼,仿佛所有愁绪都被山风吹散,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林笑非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小腹,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疼爱与温柔,真如春水杨柳一般,过了稍许又自顾自地傻笑起来。温静霜噗呲一笑问:“相公又想到什么呢,高兴成这样。”

林笑非道:“哦,娘子啊,我在想,若是个女儿,便由你教她琴棋书画、礼记女工,日后长大了做个像娘子一样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若是个儿郎,便由为夫教他,教他兵法、剑术,兵法可保国安民,剑术可惩恶扬善,誓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也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其实自打温静霜知道有孕开始,便只盼以后孩子能三餐有继,安度一生,并不求什么扬名万里、广达四海。但是见林笑非这般高兴,也笑着点点头,免驳他心意。

“阿弥陀佛,真是一腔浩然气,满山快哉风!”

这时一道沧桑的声音身后从不远处传来,如山风一样和暖。

二人寻声回头,原来是缘妙大师推着苦厄神僧坐轮椅过来,缘妙大师风采依旧,颌下稀疏白须在风中轻摆,挺胸拔背的身姿,似羽化仙人。但是苦厄神僧却看似枯木落叶一般,苍老至极。二人连忙起身作揖,齐声道:“见过神僧、大师。”

“两位切勿多礼,”缘妙大师笑道:“两位可莫怪我和师傅偷听,实在是恰巧路过这里,不想听到两位这般大喜之事,当真是可喜可贺啦。”

“岂敢,还要再谢贵寺的收容救助之恩。”

缘妙道:“林少侠想饮酒,现在可是不行,一来尊驾身上伤势未愈,此时着实不宜。二来嘛,昨日我缘明师弟已经书信联系上了剑神莫先生。按照信中所说,以他的脚程,想必再过半月就能到敝寺,到那时,和尚们给三位在后山的法苑针林中搭一茶寮,那时三位是品茶还是饮酒,便都随心所欲了。”

“多谢大师,多番救助我师徒二人,还想的如此周道;林笑非感激不尽!”林笑非躬身抱拳。说罢,他看着苦厄神僧那苍老不已血色全无的面容,见对方只是看着他笑却未说话,便轻声问:“神僧可是法体违和?”

苦厄神僧笑了笑,伸手将林笑非的手握住,为他把了把脉,轻声道:“无妨,好多了。”神僧吐息气若游丝,区区几个字,说得又缓又轻,仿佛用尽了周身的力气。

缘妙说:“自林剑圣仙逝后,家师心神巨震,身体确实不如往日,故而未能畅言,只能由贫僧代劳,还请二位见谅。但自从两位到了寺里,真如这清爽山风卷走浮热,家师心中越发得高兴了。”

林笑非知道缘妙未尽其言,听温静霜说当时他重伤来小苍山时,苦厄神僧的神色还算尚可,但是如今短短不足半月便已似行将就木般气息虚浮,恐怕多半是因为连日替他运功疗伤有关。随即眼色微润,鼻子发酸,单膝跪地道:“神僧大恩,笑非铭记于心,日后必多造善德,以做报答。”

苦厄神僧见他如此模样,勉力运功提振精神,抚摸着他的头说:“我们有缘,如果你当年没有跟莫先生离开,现在你也该是缘字辈了。”说着,他又看向温静霜,道:“还好,你们都是有慧根善本的好孩子,难得珠联璧合好姻缘,以后若再遇到难处,还来寺里。”

“神僧之恩,我夫妻二人永世不忘!”说着,温静霜也屈身跪了下来。

“好。”苦厄神僧慈祥地笑了笑,接着看了看红彤彤的落日烟霞,如佛光般普照大地,将几人的影子拉的又长又远,最后轻轻摆了摆手道,“可惜,回去吧。”

“是,师父。”缘妙应声,又对二人道:“贫僧送家师回去了,二位请便。”

说罢缘妙便推着苦厄神僧缓缓离去,消失在烟霞映照的回廊尽头。

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林笑非正色道:“娘子可知,除了我师父,为夫这一生最钦佩两个人,一位是我剑圣师祖,另一位便是苦厄神僧。他二人即是我中原武学修为之巅,也是大善大慈悲的圣贤大能。若是人间有真仙活佛,恐怕就是他们的样子了。”说着,突然想到方才苦厄神僧触景生情说的“可惜”二字,也叹道:“可惜啊,确实可惜,师祖刚刚仙逝,神僧又如此年迈……”

大空寺中,苦厄神僧坐下一共三位大师。首座缘妙师父乃文殊院首座,素来严谨,一项主内;末徒缘明大师生性宽和善言,历来主外,是联络各大盟派之关键。而次徒缘觉大师更加生性跳脱,也是三人之中之悟性最高,本来最有望继承神僧衣钵,可惜不幸圆寂已有数年。

“嗯。”温静霜亦深觉如此,也点点头。

妙门环廊,残阳夕照。山风卷动僧袍,灌进衣袖,仿佛让枯老的身躯感受到一丝丝清凉生机,苦厄神僧枯瘦耷拉的双手缓缓握紧,似乎要抓住流过的山风。

“师父,您方才说可惜什么?”缘妙见状,忍不住终于问道。

“人中君子,维摩善女,”苦厄神僧睁开微阖的双眼,拖着沙哑如游丝般的声音悠悠长叹:“真是珠联璧合好姻缘,可惜命途多舛,难免不得善终。”说话间,他回头看了看缘妙,道:“那孩子与我无缘,但是与佛有缘,或许与你也有缘。”

听闻此言,缘妙登时心中一凛,只思忖片刻便问道:“可是慧叶?”

苦厄神僧道:“慧叶佛缘尽断,但是孽缘未断。他秉性纯良,但是对情之一字却执念过甚,所谓贪必怒,怒即嗔,嗔主凶,难免他们还有一场血光之灾。”

“阿弥陀佛!真是冤孽。”缘妙心中黯然,最后唏嘘而叹。过了稍许,看了看苦厄神僧满是忧心的苍老模样,心中不忍便宽慰道:“弟子请师父宽心,正所谓佛法大海,无处不渡人,加上剑君子有般若智慧,林夫人乃无垢善人,慧叶也有纯良秉性,或许三人能早日出离冤孽苦海,各自超脱也未可知。”

苦厄神僧轻轻一笑,“那是最好。”

……

清晨,山崖古道,如画一般的男子定定站住。此时山间无风无云,无息无声,所以他格外专注,知道避不了,所以他循着优美的歌声走来,到了这里他已经相信了李易的话,他见到了李易口中那个他一眼便觉得如旧识一般的人。

不出所料,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一身水绿长裙,定定地站在必经之路的山崖老松下,头上用青绿丝带束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形容倒是与崖边古松相映。此时山雾似纱,朦胧中如入仙界,便更有了几分神秘。二人相隔三丈,一动不动地静立片刻,那景象不似生人,倒像是一对刚刚吵完架的爱侣在隔空置气。

又过稍许,隐约中,看那女子轻轻抬手,拈指揭开面上那一样青绿色的面纱,就在面纱落下的瞬间,周围的朝雾也似被她轻轻撕开一般,顷刻便散去,这才看清她真容。

只看她朱唇一点樱桃红,皓齿两行雪白玉,眉如春柳,秋水横眼。青绿霓裳如萼,月白娇面似花,真正是白日嫦娥旱地莲,月神花貌应如是。此等容颜便是男子也为之一惊,他脑中一念闪过,不假思索地开口问道:“昆仑顾惜颜?”

女人先是一愣,忽然蹙眉怒色,全身直僵了半晌。男子顿觉叫错了人,正要致歉,不想那女子却又嫣然一笑,微微摇头,盈盈欠身,姿态端庄,吐字如莺:“小女子不敢与昆仑佳人比肩,小女子姓赢,名梦兰,纪公子可以叫我梦兰,我娘就这样叫我。”

“嬴姑娘拦我何为?”纪姓男子冷然问。

嬴梦兰朱唇微张,颊飞酡红,似乎有些惊讶,“这……我以为他跟你说过。”接着,她深吸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公子是一诺千金的伟丈夫,小女子虽不能比,但也重信守诺。长陵公对我家有恩,我欠了他一份天大人情,这样的人情,只有最宝贵的东西才可偿还,或是性命,或是……贞洁……”说到这里,她双耳通红,面颊如被火燎,便是语气中故作镇定,仍旧难以掩尽羞色,“我本来应该在长安等你的。”

男子微微压眉凝眸,冷冷地看着嬴梦兰,那眼神真如剥了她的青绿衣裙游街示众一般。嬴梦兰顷刻间羞得满脸通红,只刹那又转为同样的冰冷,只听刷的一声破风锐响,男子瞳孔陡然微缩,反手拔剑抬剑便与一物在胸前尺余处相撞,原来是一只碧绿玉簪。没想到这看似羸弱女子,竟有如许迅捷身法和剑技。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尺余,鼻息已经能闻到一股幽兰花香,他才发现女子抬望的眸子里竟有一丝罕有的琥珀色,但是眼神一样的冰冷如霜,甚至透着一股野兽般的狠厉,她咬牙冷冷的一字字地说:“女子贞洁重于性命,与我而言,诺言还重于贞洁,我今日来此只是为了还清欠下的账,并非不是个天生自轻自贱、不知廉耻的女人,所以……你若再敢用方才那种眼神瞧我,我一定杀了你!”

“对不住。”男子缓缓收剑示诚。嬴梦兰这才气消似地抽回簪子,正要往头上插去,忽然间束发的丝带豁然崩裂,满头青丝垂落而下,这才明白方才男子若想取她性命,此刻已经身首异处,狠话只能留与阎王说去。

“对不住,赢姑娘。不过,真的不必,姑娘此时就可自归家中,全当已经偿恩还情。”男子目光霜冷,片刻后续道:“放心,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说罢,他饶过女子,径直穿过山道,向上走去。嬴梦兰一头青丝披肩,转身望着他欣长的背影,愣愣出神,最后似乎下定决心般,咬牙跟了上去。然而刚刚走了几步,就见那男子忽然站定身形,头也不回地陡然问道:“你可知,为何长陵公要你为一个将死之人做如此牺牲?”

嬴梦兰毫不迟疑地答道:“公子仙容玉质,凛然傲骨,做的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自然不该落得无后的下场。长陵公和公子都是当世英雄,惺惺相惜……”

“不。”男子忽然打断她的话,转身看着她格外郑重地说:“不是。姑娘容姿明艳端庄,堪称绝代佳人,更难得剑法深湛,重信守诺。如你所言,这是只有一回的天大人情,换了任何一个聪明人或是买卖人,都会用在最紧要的地方。而我,此行无论成败,都必死无疑。姑娘以为,以长陵公这样绝顶聪明的人物,会白白浪费这样的人情么?若我猜得没错,依照长陵公原本的筹算,我若代替芮公子去了长安,姑娘就该做那个监视我的人,或许安排我们在长安成婚。日后遇到时机,他会命令姑娘刺杀仁宗皇帝,到时候我名为芮公子,你名为刘氏儿媳,自然可以给陛下一个征讨蜀中的借口。而我家主公若是澄明你我身份,便落的欺君罔上之罪,若不敢澄明,更加是弑君无疑,到时候他只能在欺君罔上和弑君大罪之中选一,可惜每一条都是灭族大罪。为求自保,便只能孤注一掷,倾尽所有依附于长陵公,从此再无二心。此计,只赢不输,包赚不赔!”

“你……”嬴梦兰凤目圆睁,满脸惊异,良久才脱口叹道:“你跟我娘亲说的分毫不差。那……以你所猜测,既然计划有变,长陵公为何还要让我千方百计提前截住你,与你……”说到此处,她面色再次羞红了起来。

“剑池一脉只我一人啦,想必,他是以为我身上有什么秘密,临死之前必然不舍得带入墓中。”男子自嘲似得一笑,这一笑直看得女子微微愣神,顺势又问:“那你身上有这样重要的秘密?”话音刚落,便觉后悔。看男子皱眉的样子,分明在说:“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竟然这样问我。”

没想到男子竟然沉思许久,才说:“鄙门虽有几百年传承,剑法上也略有建树,但是却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撼动江湖的人物,除了她……罢了,姑娘,既然话已说明,你再不用自毁清白,回家去罢,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只要你自己不说,普天之下再无第三人知了,告辞。”

说罢,男子在不迟疑,大步向山上走去。

“既是必死之约,那你是为了什么?”女子高声问。

“士,为知己者死!”

男子清冽的声音在山间激荡不绝。

……

静夜,浓云闭月,深山孤岭,老树寒鸦。

“啊!”

一声惊恐的叫声抓破寂静,瞬间响彻山间夜店。

“侯爷,你怎么了?”紧接着便传来男子急切的呼救声,“徐阶斐,侯爷出事啦!”

店小二和掌柜匆匆裹上衣衫奔上阁楼,只见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人躺在雅间的门槛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出头的老者将男人翻过身来,立马仔细查验一遍,见身上并未伤口和血迹,唯有脸色惨白如纸,双唇却暗黑如墨,立马喊道:“应该是中毒了,店家取水来!”

“啊?是是是,狗儿赶紧取水!”店家早已吓得满头冷汗,拉着店小儿就匆匆向后厨奔去,却被一个也飞奔赶来的青年男人一把抓住胳膊,断喝一声:“他去,你不能走!”

说着,只见那男人轻轻一用力,店家掌柜只感觉身如浮毛,就被那人一步三丈远得提到了老者面前。

待店小二取来清水,那老者也已经从房间匆匆拿了一粒朱色丹丸,赶忙给男人服下。然后老者又吩咐道:“徐阶斐,放了店家,与他无关。快,送侯爷去最近的阳曲城,找大夫要紧。”

“是”说罢,那名叫徐阶斐的男子立马将男人抗上后背,匆匆向阁楼下奔去。

这一时间的惊变吓得店家全身颤栗,店小二手中半碗水都抖得洒了个干净。夜店外的漆黑山林中,两条人影缓缓从参天巨树后现出身形,空林夜色中只看细腰长腿该是两个女子。

……

杜城,佘家堡,正堂内。

“两位,长陵公此时与佘堡主正在叙旧,稍后会亲自宴请二位。此时且容我引荐一二,”说着,凌寂指着身边一位尘沙披面的灰袍男子道:“这位是我幽州军的张良褚张校尉,没有别的长处,枪法却算是一绝。”

两人抬眼打量这人,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虎背熊腰、魁梧了得,面上满是风沙侵蚀的粗糙和黝黑,背上背着一杆约莫丈长用玄布裹着的物件,人站在那里,几乎是两人相和的体态,加上他长髯阔耳的模样,就如一尊高大威严的神像。

霍炎初次到幽州,继任暗影楼掌门后又关闭了天地二杀堂,撤回了许多探子,一时也认识不得。然而旁边的丁冕在思忖片刻后,却有些惊讶地说:“原来这位就是风陵场上龙首湛金的枪王,真是久仰!”

原来风陵场曾设大武场,供给幽州高手一较长短。最后数十轮苦战,最后诞生了风陵场四大极峰高手。前三甲分别是赤面金锏厉南宫,六合撕碑手凌寂,文武双全客行南,第四便是这位枪王张良褚。只是这位官职不高不低,素来名头不如前三位那么响亮,故而风陵场外也非人尽皆知。

张良褚面容魁梧,乍一看去似乎像是个不苟言笑的憨实将军,但是客套起来倒也在行,忙拱手笑道:“徒徒虚名,怎敢与二位相比,末将此行不过为主公牵马坠蹬,给大家打打杂,有幸见到两位高才俊杰,才真是三生有幸。”

“客气”

……

佘家堡一间密室内,烛火幽暗,摆设极简,只有两人对桌品茶。

“长陵公,多年未见,末将可是时时惦记着您,没想到这一别再见,竟然就是整整三十多年呀!”说话间,那对面的老者又要躬身跪下。只看这人约莫五十出头,须发灰白,却精神矍铄,高大的身形如直棍一般挺拔,丝毫不见佝偻,他面如刀削,剑眉入鬓,年龄虽是迟暮,却自带一股英武之气。

李易亲自将他扶起,笑道:“佘将军客气,当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要说恩德,当年我不过一句话,你竟然当真,让你为我在此困守多年才是受苦了。”

佘闻泰摇头道:“不苦,末将全家的性命都是长陵公所赐,本就该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更何况这些年若没有您的扶持,我这弹丸之地,怎能立足。”

李易也不继续与寒暄,问:“长安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佘闻泰正色说:“有,最大的事就是上次未央宫深夜发生了一场激战,当时许多长安百姓都远远瞧见了,当晚可谓天生异象,如灿海映天,好不奇异,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末将无能,一直未能探清到底是何原委,宫中之人皆隐晦莫深,如谈鬼刹地狱。”说着顿了顿,亲自给李易续上茶水,又说道:“不过上次您吩咐的事,末将是查明了,那人此时还在长安,末将的探子时时都盯着,您想见他随时都可以。不过……这人孤傲自负,不仅末将派人试探过,散花楼也试探过,都无功而返,甚至还碰了一鼻子灰。主公想收服他,恐怕要费一番手脚。”

“举凡英雄大才,自然有独到的品性,这倒并非难事。”李易说着,又问:“对了,外厢二位也是江湖豪杰,不知将军可有见过?”

佘闻泰苦笑着摇头说:“未得您的明示,末将尚未露面。他二人这几天在堡内,不是在厢房饮食,就是在相聚墙楼观景,并未四处窥探打听,倒也知礼明事。”

李易斟酌片刻,道:“一个是昆仑少宗主,一个是暗影楼掌门,都是青年俊杰,自不是泛泛之辈,恐怕早已猜出七八分,索性坦诚相见,以免未生三分情已有心头嫌。佘将军,且随我一同大大方方见人去罢!”

“哈哈,遵命。”佘闻泰朗笑出声,“主公,这边请。”

说罢,李易便抬手拉着佘闻泰笑着往外行去。

“两位英雄,老夫先来赔罪了!”佘闻泰虽年近花甲,但是中气十足,字字雄浑清冽,人未到就已笑着赔起罪来。

房中几人循声看去,便看李易和佘闻泰携手而来。霍炎和丁冕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抬手抱拳道:“长陵公,佘老将军。”

佘闻泰朗笑道:“两位英雄可莫怪罪,老夫未能得到主公明示,不敢贸然与二位一见,但是心中仰慕钦佩之情,却是按捺已久,好不压抑。今日听主公说,二位少年英雄,都是我同道中人,还万望海涵见谅。”

“岂敢。”二人齐声道。丁冕拱手说:“江湖武人,初到宝地,未免不懂礼数,还请老将军海涵。”

“哪里哪里,老夫最钦佩的就是江湖豪俊。”

李易说:“佘将军素来谨慎,二位莫怪。我听说二位一收到请帖便马不停蹄赶来相助,如此千里尘沙远途,李易着实感激不尽。”说着先拱手一礼,二人立马还礼。李易继续又说:“自掌军幽州后,我断酒多年,但今日即是老友重逢也是初见两位少年英雄,正所谓佳期难逢,酒以成礼,稍后请老将军莫要吝啬,且搬出些珍藏佳酿,我等痛饮三碗。”

“好,遵命,哈哈哈”佘闻泰笑道。

当夜,几人便在佘家堡饮酒畅谈,寒暄细末自不足言。

……

覆盖四野的白云之上,一座墨玉颜色的行宫巨殿如滔天巨兽伫立在芒山之巅,卧在白云之上,巨殿周围又环抱着几座偏殿,更显主殿的巍峨壮阔。

谁能想到如此巍峨华丽的行宫,仁宗竟然只给了史家几个月的时间,恐怕普天之下除了旬阳卢氏,便只有史家有这平山伐木,数月起楼阁的本领。单看那几根栩栩如生的盘龙巨柱和满地铺满的打磨得铜镜一般光滑的青玉石板,就知道所费之庞大,能工巧匠的技艺之精湛。

此时巨殿第一步石阶前,史家当代家主史原正带着几个史家年长一辈恭敬地跪在冰冷的石阶下。在外,他们是膏田千亩、部曲佃客过万的豪门巨贾,可谓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但是商不敌官,所以在这里,他们也不过是石缝之中苟行残喘的几只蝼蚁而已。

只听熙攘声由远及近,远远的一大队人穿过云层向行宫走来,为首的自然是陈煜,身旁紧随的是刚刚赐封晋王的“白诺城”和未央宫第一高手秦夜,再后两侧自然是西府大卿周元弼和御史大夫殷泗,二人再后便是一众阁老和六部之首。陈煜驻足阶前,槐公公上前两步,躬身在耳边低语了几句,似乎在说明所跪之人的身份。

“请陛下为此殿赐名。”待槐公公轻身上前,已能看到黑靴足尖,史原压低身子,俯首道。

槐公公轻轻挥手,便有早已恭候多时的内侍速速捧来笔墨桌砚。

陈煜仰视青天,此时风日晴和,又看了看四野腾身翻滚的白云,真如身登仙界、五脏皆清,只思忖片刻便在纸上写道“瑞天宫”三个大字,纵横挥洒,苍劲中又不失飘逸,颇具几分国师大家风范。

内侍们抬走桌案,仁宗这才垂眉看了看史家几人,各个憔悴形容,各个双鬓星星,想起满山的百花争艳,和方才登山时候周围适时飞掠而过白鹇鸟和穿林瑞兽,显然史家耗尽心思,只为博他一悦。

陈煜九岁继位,早年由袁公昭之父袁太宰和宋遗监国辅政,而后十六岁立后亲政。执掌天下数十年,他心中再明白不过,封祀天帝虽自古有之,历代帝王皆垂涎不已,然而真正成事的却寥寥数次而已。因为如此耗损巨财的举国重典,不仅需要功盖天地的名声,也得有祥瑞降世以服摄世人。陈煜虽是九五之尊,但这些年文治上重用周元弼使得朝堂无箴言;武功上袁公昭虽是擎天一柱,但是年近花甲,独木难擎;李易和萧山景又拥兵自重虎视眈眈,可谓是文武二者皆无建树,自然也知分量轻浅,更妄谈那玄妙难觅的祥瑞。今日所见,可知史家着实已竭尽所能、勉力为难,即对史家柔声安抚道:“爱卿辛苦了,史家忠心可鉴,随朕一同入殿。”

史原等人闻言,立时如蒙大赦,暗松一口气,耗损如此之大,数月没有安稳觉,几人哪个不是年过半百,哪个不是世家巨富,为了工期,竟然轮夜值守,便是睡也合衣睡在主殿外,冻得瑟瑟发抖也片刻不敢挪身。今日换得仁宗这句话算是了结了之前史家官船私连海云边之事,也算是换回了全族之命。

“谢陛下。”几人如卸去千斤重担,连忙颤颤巍巍地扶腰站起,躬身自觉地退到队伍最后。

众人穿云破雾,登阶直上。直到踏上最高一条玉阶,视野豁然广阔,原来是一个硕大的青玉广场,广场中央树立着一块高有丈许的白玉石碑,石碑正面刻着“大业千秋”四个湛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参见陛下,参加晋王殿下!”

石碑后,大殿前,一边是未到山下迎驾的文武豪杰已经分列左右在躬身迎候,个个锦衣官帽,玉带华服,但是人群后方却有一人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只见这人原本是站在人群最末,但是他身形格外高大,长九尺有余,身上穿着乌红相间的兽皮,头上插着翠羽,双耳穿着铜环,巨臂虬髯,肌肤黝黑,断发文身。如此雄伟体魄,莫说其他人,便是历南宫也要矮他半个头。众人一看他身形体魄、奇异打扮,自然猜到这就是百越来使。

百越之地,因地偏而多烟瘴毒虫,除了被发配的重犯囚徒之外,中原九州之人少有涉足知悉,除了听说中原与他们有些丝帛换玳瑁的货物买卖外,大多数人对百越的了解都留在了宋遗的《扶远策》中。宋遗好游,他在年轻时曾独自竹杖芒鞋穿百越游历,回来后历时八年着书传世,他在书中描述百越之地,说那里:

“博土却荒,东至瓯越,南到黎土,多川泽蛮林、瘴气毒虫,部族过百,信仰各异,少庙祀广巫坛,文礼不与中原同。百越诸族之中,瓯越、供人、禽人、苍吾、稽余、句吴等为大族,且兰与濮人之后苍吾沮渠氏为百越诸族之雄,曾率南夷军与太祖太宗会盟伐商,立巨功,太祖立周后,翌年定沮渠氏百越共主之名,赐玉琮,享尊位,居天灵鹿城。”

书上又说百越之人,讲他们:

“少城郭邑里,多种性、好杂处,无论男女,多披发文身,不火食,不粒食,常年衣羽毛穿兽皮,喜穴居少干栏,好巫蛊,多鸡骨占卜、凿齿漆牙之风,文鄙故礼薄,身壮而性野,好凶尚武,尤善施毒驱兽、水行舟战。”

这还是有学问的人能有的些许了解,大多数中原人对百越都知之不祥,又常以蛮夷土着和盘瓠遗种贱慢之,所以即便这人身居来使之尊位,一众达官显贵无论派系都不约而同地有意远离他,以免自轻身份,故而他本就高大的身型就更显得突兀。

陈煜迎面走来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那人,竟然越过众人重重视线,对他招手淡笑着问:“你是百越来的?”

“是。”众人自觉躬身让出路径,那人连忙上前两步,扑通跪地,恭恭敬敬地道:“百越熊族勾辛雎,参加无上天公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看他粗野形容,以为他只会南越的鴃舌鸟语,并不通晓中原文语,没想到竟然能讲出这一堆来,虽吐字略有生涩,也都有些诧异。

仁宗罕见的抬手将他扶起,笑道:“百越路远,一路辛苦,稍后也随朕入殿。”

见此形状,众人更是不解,不明白为何陛下对这百越来使如此恩重。

殿门另一侧便是叶郎雪所率领的神盟高手,除了昆仑、太白和流星半月阁,五大门派高手齐至。仁宗扫视一圈,心中腾生一股久违的豪迈,仿佛快要枯朽的脊骨一瞬间精力丰沛。他快步穿过巨殿,径直坐在湛金龙椅,晋王站在东侧,秦夜站在西侧,各距六尺左右。陈煜扶手道:“众爱卿免礼赐座。”

“谢陛下!”

众人得令依次落座,西首第一人乃是百官之首西府大卿周元弼,周元弼之后乃是御史大夫殷泗,再次之后是刑部尚书葛鸿正,吏部尚书王霖,兵部尚书蔡守仁,户部尚书隗崇泽,礼部因为孔岚羞愤自绝故而由礼部侍郎朱恩慈代行尚书职务……这些六部阁首的身后第二层又是新晋的刑部侍郎崔冰和其他各部侍郎。六部之下便是一众封疆大吏,如瀛洲太守苏清玉,并州太守褚衡堂,巴州代太守裴鸿儒前来的长史邓安明,蜀公子刘子衡,百越来使勾辛雎……他们之下第二层又是随行属官。青州太守郑怀林因干涉私联李易之嫌,故而只落在末座,身前也只有简矮小几一方,大典未开,已经形容枯槁,满面灰败。

东侧首位却是古道神盟的盟主叶郎雪,梵净斋司神雨,在他二人之后分别是通古剑门门主卜卓君,大空寺缘明和尚,离忘川掌门苏幼情,天一剑窟掌门人沈云涛。其余随行人等,自然无位可落,只能站在自己尊首的身后。如卜卓君身后的剑山老鬼张青,苏幼情身后的陆秋月,叶郎雪背后的傅青画等等。

如此大典,落座格外讲究礼仪。按理说西侧是百官首辅和六部阁首大元,自无异议。东侧一厢怎么也应该是一众封疆大吏和远疆来使,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区区江湖门派,便是神盟盟主的地位再高,又怎能高的过手握一州数百万庶民生杀大权的权臣大吏。故而方一落座,众人便面面相觑,心中便各有猜疑。最多的推论,不过是觉得因为林浪夫已死,陛下眼前要仰仗这些江湖门派来对付扶幽宫妖孽……或者是陛下顾念旧情,对叶相南的公子格外亲厚恩待等等……但都知道无论什么缘故,礼部如此意外安排,自然是经过仁宗授意,众人心中疑惑,嘴上谁敢提半个字来?

陈煜扫视一圈大殿,受命之人几乎全来,中原九州大半权柄高人都聚在此殿,心下有些得意。直到看见司神雨安坐江湖武人的东侧,面上一抹怒气便乍现倏隐。他自然知道,司神雨以梵净斋掌门之位坐在东侧,而不是巡天宗政身份的西面,自然是余怨未消,心下稍忍也不予计较。但是看着西边一侧,原本给李易留的长案前却空空如也,只有客行南坐在第二排偏位,腿上放着一张乌红旧琴,而厉南宫似门神般直挺挺得站在后方,殷泗和周元弼见状相视一眼,都皱起来眉头,看来李易并未如探报说的赴约大典。而殿内其他人,如刘子衡、郑怀林之一干人等观形察色,也猜出七八分,都不由自主地暗自松了口气,只是不敢露出形色来。

“李易既已奉命,为何不至?”陈煜面沉如水,目光中怒火难掩。

此言一出,整个宫殿立时鸦雀无声。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幽州来人应答有失,使者人头落地是小,一旦李易的欺君犯上大不敬之罪当众落下,恐怕大典之后就有一场惊天大战。

此刻万千目光聚来,直如刀山剑林般迫人,换了旁人怕是早已如坐针毡,汗湿衣襟。客行南却不缓不急,躬身答道:“回禀陛下,长陵公此举乃是奉了陛下您的旨意?”

陈煜微微皱眉,“寡人的旨意?”

客行南点头道:“是的,陛下。长陵公说,景成三十一年秋,长陵公奉命离开长安的前夜,陛下召见了他,陛下金口玉言说‘远去幽州,久不见君,留下随身爱琴,见琴如见故人。’景成五十七年,陛下派前左御史大夫付之玉付大人到幽州犒军,又将此琴又带给了长陵公。近日长陵公腿上旧伤复发,但自受命后仍义无反顾地赶来青州,却不想行至青骑岭下便剧痛难忍,虽尽竭全力,依然不能再进寸步,故而未能亲上芒山;特命下官呈上此琴,望陛下体谅边陲苦寒,长陵公又旧伤隐痛缠身,亦如当年所言,见琴如见故人。”

说罢,客行南竟然恭恭敬敬地将那张旧琴捧着放在了主位上,他和厉南宫二人则躬身回了偏位,那模样似乎真的把琴当成了李长陵一般遵从。

没有事前的上书陈述,就连昨夜上了芒山,客行南作为长史也没有代为奏请,便直接在大典上搞了个「旧伤复发,以琴代人」的把戏,李易之狂,竟丝毫不将仁宗放在眼中!

众人见此形状,心下如万鼓锤动,有得暗自窃喜,更多是担忧,生怕仁宗一时动了雷霆天怒,呵骂客行南是小,或是直接将他分尸当场也非不可能。

陈煜呼吸沉重,眉角气得突突直跳,片刻后冷声问:“此刻他在何处?”

客行南淡然道:“家主已返回幽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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