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宋辉的记忆里。
我在寻找那个时间点,改变未来的时间点。
时间不多,我只有三天。
确切说,我还有七十三个小时。
“桐桐,你怎么了?”
我正对着一团塞满各种线路的机器发愣,宋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宋辉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我,右手轻轻抬起,似乎想要触碰我,但我一个极轻微的瑟缩动作,让他的手迟疑地停留在了半空。
站在我面前的是十八岁的宋辉,眉眼晴朗,笑容干净,眼神微微透出一丝紧张,嘴唇不安地抿着。
我相信,自己此刻看向宋辉的眼神,一定也在瞬间柔和下来。
这是我最初爱着的宋辉啊,在经历那些背叛与伤害之前,我们曾那么相爱。
我决定做记忆穿越实验前,无数人劝我,他们说,苏桐,记忆只是记忆,永远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你为什么要沉溺在过去里?
我微笑不语,这些高高在上的心理医生,又怎么能了解我的心情?对他们来说,那些过去的记忆只是记忆,对我来说,那是一条被堵塞的时光之河,在某个河段,河水漫溢,摧毁了一切。
但我仍想回到那个河段,奋力疏通河道,让时光之河再度恢复清澈的流淌,让生命中本该继续拥有的美好,一一重现。
我偏执地相信,万事皆有可能。
于是,我躺在了实验室里,脑袋上粘满触点,然后按下开关。
瞬间,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周围的一切飞快后退,我在一条黑暗的甬道里不断下坠。
我感觉自己的耳膜在一点点膨胀,心跳速度越来越快,似乎随时都会冲破胸腔,我开始后悔,我想,我要立刻结束这愚蠢的实验,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我终于停下来时,那股冲力迫使我一下子扑到在地。
仿佛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我慢慢抬起头,透过凌乱的额发,缓缓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一排排干净整齐的桌椅,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叽叽喳喳地吵闹声,以及,站在我面前的,十八岁的宋辉。
“我刚在想,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才能进来。”
宋辉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顿了一下,颤抖着,轻轻握住那只温暖的手。
那天,被从记忆中唤醒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实验负责人,希望能再次进行记忆穿越,我说,我必须回到过去。
“这不可能,根据你的体征反应报告,你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记忆穿越了,我必须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负责人一口回绝。
“但我必须回去,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坚持着,语气开始变得急切。
“什么事情?”负责人皱皱眉头,“苏桐,你要明白,你回到的只是一段记忆,不是真正的过去,你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你只能作为旁观者,重温那段记忆,尽管在你的感觉中,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但,我确实改变了,”我急急分辨着,“我回到的是我自己的记忆,我以我自己的身份回到过去,我能说,能动,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不是旁观者,我就是参与者,我感觉自己在那段记忆中,是完全真实的存在。”
“那只是你的错觉,”负责人摇摇头,“苏桐,你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到回到过去,梦到自己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去?”
我语塞,咬紧嘴唇,没有回答。
负责人轻轻笑了,“你爱人的死,给你造成了太大的打击,我建议你再去看看心理医生,努力让自己从这种沉溺过去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张张嘴,似乎还想分辨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分辨,我垂下头,低声嘟囔了一句“抱歉”,转身慢慢向外走去。
走廊里很安静,两侧墙壁白得刺眼,巨大的失望感仿佛一只大猫,正一点点吞噬着我疲惫的心。
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负责人说的那种情况,我没有沉溺于过去,也没有企图在梦境中逃避现实,我只是确实、清清楚楚地回到过去,并改变了一些事情,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
我记得,当我跟十八岁的宋辉手牵手,走进教室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涂改液,将黑板角落里那个数字“21”,改成了“30”。
那个数字,是距离高考的天数,也是我在这段记忆中的存活天数,三天。
我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但很奇怪,当我将数字涂改完毕,回过头来,全班同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宋辉旁边的男孩子笑着喊:“苏桐,你还嫌日子不够多啊,擦了重写吧。”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当我再次转头看向黑板时,我惊恐地发现,我刚涂改掉的“21”,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似乎我从未改动过。
我不信邪,举起涂改液,三两下又将“21”涂改掉,但当我放下涂改液,黑板上依然是“21”。
我沉默地盯着黑板,感觉后背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我记起,负责人曾说过,穿越到记忆中,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即使我能以自己的身份,做出各种举动,也只是一种虚幻的错觉,没有意义。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但我不相信。
我紧紧抿起嘴唇,决定实施第二计划。
当第一节课下课铃响后,我走出教室,在走廊里截住了一位恰巧经过的高一女生,我丢给她二十块钱,请她帮我去学校小卖部买两瓶矿泉水,她虽然疑惑,但还是去了。
我转身回教室,返回自己的座位,从桌斗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悄悄将瓶盖拧开。
我深呼吸一口气,拿着矿泉水,走向教室角落里一个正在与人打闹的男生,他叫陈超,是全校有名的小混混。
“陈超,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
陈超看看我,目光下移,落到我手中的矿泉水上,撇撇嘴,“什么事?”
“你帮我,把这瓶水,倒在隔壁班,李小萌的座位上。”
我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李小萌,人如其名,小小的、萌萌的,总是怯生生的模样,低眉顺眼,说话声音又细又软,又乖又听话的好学生。
没人会相信这样一个女生,其实心如蛇蝎。
说完,我就紧紧盯着陈超,我记得,在我对陈超说出“李小萌”三个字时,他眼睛一亮,我知道,他其实对李小萌有好感,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我的请求,陈超不会拒绝。
但是,陈超却皱皱眉头,把头转向一边,懒懒丢下一句:“苏桐你是不是有病?我为什么要去泼水,我闲得啊。”
我急了,一把拽住他袖子,“算我求你,你帮我这个忙,我会记住你这个人情的。”
陈超无动于衷,不耐烦地抽回袖子,“别来烦我。”
说完,就又去与人嘻嘻哈哈地打闹,我愣在原地,难过与绝望慢慢涌上心头,我咬住嘴唇,不甘心,再次上前,但身后有人一把拽住了我。
“苏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陈超?”
是宋辉,满脸疑惑。
我忽然感觉委屈得要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努力去做这些事情,却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我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我轻轻挣开宋辉的手,哽咽着说:“你别管,我必须让陈超帮我做这件事。”
“为什么?”
“你别问了。”
宋辉看着我,眼神中慢慢充满疼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不要让我担心。”
我摇头,心头的绝望更重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蠢,明明无能为力,却偏偏要逞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向糟糕的方向发展,直到,摧毁我最爱的人,摧毁我自己的人生。
我无力地转过身,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忽然扭过头,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笑嘻嘻地说:“苏桐,有个高一小女生让我给你的,说是你买的。”
我一怔,这才记起,我让那个高一小女生帮我买了矿泉水,可是,我明明自己桌上有一瓶,为什么还要让她买?
我疑惑地接过那瓶矿泉水,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这股甜香,是我记忆中,那整场噩梦的开始。
我感觉自己的手开始颤抖,我猛地转头,看向那个高一女生,她还站在教室门口,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慢慢走到她面前,哑着嗓子问:“我不是让你买两瓶吗,为什么只给我一瓶?”
“小卖部只剩一瓶了,”她怯生生看着我,大概是察觉到我情绪不对,又补充说,“要不,我把钱还你吧。”
她说着,掏出钱,我没有接,只是愣愣站着,我又记起,当我拧开自己座位上那瓶矿泉水时,水瓶盖是松动的,当初,我以为是自己忘记了旋紧瓶盖,现在想来,根本不是。
我买了两瓶矿泉水,小卖部却只剩一瓶,我自己桌斗里,明明已经放着一瓶,但我却不知道,我没有喝那瓶有甜香气息的矿泉水,我让别人喝了,事情,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发生了变化。
我凄然笑了,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改变河道的着力点,我转头,看到宋辉站在教室里,担心地看着我,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将那瓶矿泉水递给他。
“我刚才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你想不想喝水?”
宋辉何等聪明,立刻觉察到,我态度的忽然转变,必定跟这瓶矿泉水有关系,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安静地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喝完,眼泪差点流下来。
我终于成功改变了一件事。
但,这一丝小小的庆幸,在两个小时后,被击得粉碎。
当我与宋辉一起放学回家,在经过学校后门那条偏僻的小巷时,猛然,从斜刺里窜出三个人,一下子拦住了我们。
“你们要干什么?”宋辉立刻警觉地将我护在身后。
“小白脸,这没你的事,”为首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瘦男人,嬉皮笑脸地看看我,“有人托我给你传个话,她让我告诉你,以后离宋辉远一点,否则,有你好看。”
“是谁?”我其实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觉得呢?”小胡子依旧笑嘻嘻的,“当然是宋辉的正牌女朋友。”
“她胡说!”我立刻反驳,“我才是宋辉的女朋友,我跟宋辉在一起都快两年了。”
“她是不是胡说,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以后离宋辉远点,他正牌女朋友看你不顺眼,”小胡子依然嬉皮笑脸,但语气中隐隐带了威胁,“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天天带几个哥们过来,陪你玩玩。”
我又气又怕,脸涨得通红,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我又急又怒地喊:“她要是宋辉的正牌女朋友,为什么不敢自己来跟我说,让你们来,算什么本事,你们滚!”
“他妈的,你还挺横,”小胡子忽然翻了脸,瞪起眼睛,他一甩头,招呼身边两个人,“别跟她废话了,她不听话,咱们就帮帮她。”
话音刚落,那三个人就围了上来,我吓得大叫一声,紧紧抓住宋辉,宋辉揽住我,一边后退,一边大喊:“你们别乱来,不然我报警了!”
“报你妈的警!”
小胡子骂了一句,上前就是一拳,打在宋辉的脸上,但宋辉个子高,又经常运动,身体很壮,这一拳,他生生抗住了,然后找了个空当,一脚踹到小胡子肚子上,小胡子的手下一看小胡子吃了亏,一拥而上,与宋辉撕打成一团。
宋辉虽然身体强壮,但毕竟势单力薄,很快就落了下风,我又急又怕,一边哭一边喊“救命”,当我看到,小胡子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宋辉,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大叫一声,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宋辉,用整个身体挡住他。
但是,疼痛感却迟迟没有出现,我惶惑地睁开眼睛,看到宋辉同班的三个男生,正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面前。
“你们没事吧?”其中一个男生问,又转头去骂小胡子,“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要杀人啊,妈的,快滚!”
那三个人骂骂咧咧,但还是悻悻走了。
我惊魂未定,满脸泪水,转头看向宋辉,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沁着血,我又心疼又后怕,一下子搂住他,泣不成声。
他小声安慰我没事了,但我依然忍不住地颤抖,我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那瓶矿泉水你喝了,那些字我也涂改了,为什么,为什么事情还是发生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
宋辉擦着我脸上的泪水,完全听不懂我的话,他轻轻皱眉,柔声说:“你到底在说什么,桐桐,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是,我是压力很大,这该死的命运,像一场摆脱不掉的噩梦,紧紧纠缠住我,我拼了命努力,却还是被它戏弄于股掌之间。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自己的记忆中,那天下午,小胡子并没有拿出匕首,他们只是将宋辉打伤,但这已经够了,我恨透了躲在幕后操纵这件事的人,我发誓要报复,我忘了,当一个人心中充满愤怒与仇恨时,就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灾难会接踵而至,没有人能只报复别人,而不伤到自己。
我就是在一场又一场的报复中,迷失了自己,我丢掉了爱、善意、信任、温暖、宽容,我在自己的世界中,筑起一道高墙,将所有人摒弃在外,包括宋辉,我生命中最爱的人,我毁掉了自己的爱情,毁掉了自己的人生,毁掉了一切,然后,我还在装模作样地,痛不欲生。
在我终于醒悟后,我能想到的唯一补救方法,就是重新回到那段岁月,我以为,我只要阻止事情发生,那些之后逐渐走向黑暗的岁月,就也完全会被扭转。
我实在太蠢了。
“桐桐,你到底什么了?”
宋辉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我还是强迫他贴着创可贴,他虽然觉得没必要,但还是很听话,他此刻就顶着半张贴了创可贴的脸,微皱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出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我没事,”我笑笑,擦去泪水,“我只是忽然觉得,能跟你在一起,真好。”
宋辉也笑了,抬起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傻瓜。”
我看着宋辉干净的眼睛,忽然克制不住地冲动,我一下子抱住他,喃喃说:“宋辉,我以后一定好好的,我再不跟你吵架了,再不任性,再不无理取闹,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们好好地,一辈子在一起。”
我语无伦次,脸憋得通红,宋辉一下下拍着我的背,笑着说:“你到底怎么了,不用对我发誓,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很爱你。”
“但是,我做过很可怕的事,我犯过很可怕的错误,我伤害了你,宋辉,我伤害过你,我们差点就……”
我忽然说不下去,我又记起,当我在医院里,看到浑身是血的宋辉时,我吓得魂飞魄散,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医生一定要救活宋辉。
“我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他,我求求你们,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愿意……”
我哭得昏厥过去,但医生却只是冷冰冰丢下一句话:“你这样又是何苦,你忘了,你不是一直都想让他死吗?”
是,我忘了,我实在太健忘了,歇斯底里地恨过之后,我忘了自己曾说过多么恶毒的话,我忘了是自己的偏执与疯狂,一步步将宋辉逼入绝境,我忘了,我统统忘了,我只记得,眼前这个人,是我生命中的挚爱,我只要他活着,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他活着。
“桐桐,你为什么要伤害我?”
宋辉轻轻推开我,虽然笑着,但我看得出来,他眼神中的疑惑,已经越来越深。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又不愿意宋辉这样误会,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你相信我吗?”
宋辉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我告诉你,我得了很可怕的病,我只有三天的记忆,我只能记住最近三天发生的事情,之前的事,我都会忘记,所以,我可能无意中会伤害到你,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爱你,我也不想忘记你,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开始佩服自己的机智,我编得这么好,眼泪都适时流了下来,宋辉不相信才怪。
果然,宋辉立刻满脸疼惜地看着我,然后,再次将我轻轻拥入怀中。
“桐桐,我相信你,你记住,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我都会帮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终于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知道,宋辉说的都是真的,他一直都是这样,对我不离不弃,直到被我伤得体无完肤,心如死灰,但我那个时候,完全意识不到,我像一只愚蠢的、蛮横的、不讲理的小兽,将尖利的爪子,对准了最爱自己的人。
我说:“宋辉,你记住,我是很爱你的,我现在是很爱你的,以后,也是很爱你的。”
宋辉笑了,点点头,很肯定地说:“是,我知道,我相信。”
我稍微安心了一点,我轻轻挣开宋辉的怀抱,说:“我有点累了,想回家。”
宋辉说“好”,我们在夕阳中,牵着手,慢慢向前走,路过一个冰淇淋店,我说我想吃香草冰淇淋,宋辉就跑去帮我买,看着宋辉在夕阳的余晖中,跑向冰淇淋店的背影,我心里又酸又甜,我想,就让我这样,在我的记忆中,与宋辉相爱到天荒地老吧。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到李小萌,正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慢慢走近,忽然,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甜香气息,我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她笑着问我:“苏桐,我能跟你谈谈吗?”
我立刻警觉起来,但还没等我开口,忽然,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心里暗叫不好,但为时已晚,我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在彻底昏迷前,我听到李小萌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想听,我不想跟你谈,我想跟宋辉谈。”